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劉嵐　谷月

她拎著一只沉甸甸的箱子，從公共汽車里擠出來，留在車站上。她叫卡捷琳娜，剛17歲，看來身段窈窕。她從斯摩梭斯克州來到莫斯科，在金屬飾件廠當模壓工。她走進一幢五層樓房。敞開的窗戶里傳出了樂曲聲?？ń萘漳群屯心釈I、柳德米拉住在一間宿舍里。

托尼婭長得健壯、端莊，20歲出頭。她正和身材魁梧、老實忠厚的電工、25歲的尼古拉談戀愛。柳德米拉可說是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姑娘，在第六面包廠當造型工人，此刻，正躺在床上，把大腿蹺在床背上。她看不上尼古拉，正在數落托尼婭：“你用得著到莫斯科來嗎？象這樣的在彼得連克也能找到?！?/p>

晚上，神情莊重的尼古拉來請托尼婭去鄉下度周末。他們走后，卡捷琳娜說：“他們可是挺認真的。”柳德米拉帶著嘲諷地回答：“再認真沒有啦。我真煩死了，傻瓜才會給自己戴上一副枷鎖，難道這也叫作生活？”“還可能有另一種生活嗎？”卡捷琳娜問道。柳德米拉回答說：“這個傻瓜就是不懂得這一點：她住在莫斯科。這就是中了頭彩。可以立即贏得一切。莫斯科，這就是……外交官、學者、名流、藝術家、演員、作家，所有這些人幾乎都是男人哪?！薄澳怯衷趺礃幽?？他們有自己的女人呀?！笨ń萘漳冗€是弄不明白?！拔覀儾⒉槐冗@些女人差，”柳德米拉直言不諱地說，“主要問題是：上哪兒去找？這一點我下回告訴你。不但找得到，而主要是必須找到！”

一天晚上，柳德米拉通知卡捷琳娜：“從明天起，咱們住到高樓的一個套間去?！痹瓉砹旅桌瓌倎砟箍茣r，曾在吉洪米羅夫教授家當過保姆?，F在教授一家要去度假，請她幫助看家。

這套住宅非常寬敞。這天早上，柳德米拉列出一個名單，宣布說：“明天舉行宴會!請的是藝術家、電視工作者、詩人、冰球隊員，外加工程師。咱們是教授的兩個女兒，我是大女兒，在精神病院當醫生，你是化工學院的大學生?！薄盀槭裁匆@樣？”卡捷琳娜從小喜歡直截了當地提問題?！斑@樣會引起男人的興趣?！绷旅桌瑯又苯亓水數鼗卮?。

客人來了。柳德米拉把“妹妹”介紹給客人。顯然，人們喜歡卡捷琳娜的天真和聰明。一個有著淺色頭發、淡藍眼睛的高個子漂亮青年看上了卡捷琳娜。“魯道爾福·拉奇柯夫，電視臺攝像師。”他自我介紹。第二天，拉奇柯夫邀請卡捷琳娜到電視臺參觀。她看見攝像機后面的拉奇柯夫從容瀟灑，在眾目睽睽之下絲毫不顯得窘迫。然而，她毫無察覺，她的特寫鏡頭竟上了電視，全國都看見了她的影像。

房主人就要回來了。最后一個夜晚，拉奇柯夫到了教授的住宅。柳德米拉回宿舍去了?？ń萘漳却蜷_了電唱機。樂曲悠揚。他倆在寬敞的房間里跳舞，從一間房又轉到另一間房……

三個月后的一天，姑娘們在宿舍里碰齊了。托尼婭興奮地宣布：“我要搬走了，尼古拉向我求婚了?！薄翱晌覒言欣?。”卡捷琳娜突然說了一句?！斑@么說，快三個月啦，”柳德米拉立刻算出了日子，“他知道嗎？”卡捷琳娜沮喪地回答：“還不知道。我怎么告訴他呀？我全都是說的謊話，搞得一團糟啦?！绷旅桌参克f：“沒什么，慢慢就理出頭緒來了。先結婚，然后把實話統統告訴他。要是他愛你，他會原諒你的?！笨ń萘漳葏s說：“我可不愿意從欺騙開始建立家庭。這一切都令人厭惡。我今后永遠永遠不再騙人了。不欺騙任何人，永遠不再欺騙?！?/p>

卡捷琳娜下決心向拉奇柯夫坦白。但她沒有想到，事情后來竟發展成這個樣子。第二天，飾件廠開進幾臺電視轉播車。攝像師正好是拉奇柯夫。卡捷琳娜完全不知所措了，最后躲到了廁所里。她剛被人“押”出來，就看到了拉奇柯夫那張目瞪口呆的臉?！昂冒?，咱們這次會面可真有意思！原來你還是位女英雄!”他淡淡地說。但這時她索性無所謂了。她按照規定，在攝像機前做完了一切。

在婦科保健所里，醫生下了結論：“已經有十周了，不能再做流產。”“給我一支煙。”卡捷琳娜向柳德米拉要了煙。她不會抽煙，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把拉奇柯夫約到街心公園會面，請求他找個醫生做人工流產。拉奇柯夫急急地說：“我怎么知道這個孩子是我的？再說，你們工廠有門診部啊，我們非常關心勞動人民的健康?！彼秸f越起勁，“好啦，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咱們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吧。”拉奇柯夫站起身就走了。起初他走得很慢，后來就跑著去趕電車。轉眼間，他和電車都消失在樹林后面了。

又是一個春天。尼古拉扮演父親的角色，把鮮花交給護士，接過襁褓中的嬰兒，三個女友在尼古拉那輛破舊的“勝利牌”汽車里互相親吻著。公共宿舍為卡捷琳娜撥了間單間，房間布置好了，正中放了個精致的鍍鎳搖籃車。朋友們一起舉杯，為“小莫斯科人”——亞歷山德拉·亞歷山德洛夫娜·吉洪米羅娃的出生干杯!

卡捷琳娜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深夜，房間里掛滿了剛洗的尿布。她坐在攤滿課本的桌前。她想學習，可眼睛怎么也睜不開。她哭了起來。已經凌晨兩點了，她收起筆記本，把鬧鐘撥到六點，想了想，又撥到五點半。她只能睡三個鐘頭了。

鬧鐘響了?？ń萘漳葟娖茸约浩鹆舜?。鏡子里，她的眼角添了幾條細紋，蓬松的頭發里露出了幾縷銀絲。她披著長衫走進浴室。當她從浴室里出來時，頭上沒有一根白發了。深褐色的頭發自然卷曲著——假發是第一流的。

這時，已經過去了16年?？ń萘漳鹊膴^斗目標實現了。她考上了化工學院，當了工程師，又考上了副博士。3個月前，她被任命為莫斯科最大的聯合企業——化纖聯合工廠的廠長。她的女兒亞歷山德拉已在大學讀書。但是，卡捷琳娜仍然有她的煩惱：“我的薩什卡不好好學習，廠里新進的設備不能用，家里的房子該修了，母親病了該接到自己身邊來，汽車上的方向軸需要換了……我厭煩什么事都得我一個人去做，為什么我該永遠是一個人去做所有的事啊？”

柳德米拉呢？一直在買彩票，但只中過兩次三盧布的彩。她結了5次婚，離了5次婚。她住在一間一套的小單元里，一張大床占了半間屋。她起晚了，披上外衣，抽著煙走出房間，毫不理會那些以批評的眼光打量她的女人。

尼古拉和托尼婭住在郊區的一所帶蘋果樹的別墅里，有3個孩子，大的快16歲了，小的已過4歲，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傍晚時分，卡捷琳娜和托尼婭坐在別墅的臺階上，卡捷琳娜承認：“我從來不羨慕別人，可是現在我羨慕你，你真幸福。”

顯然，卡捷琳娜生活中缺少一個人。他在哪里呢？她坐著夜班電氣列車，從托尼婭的別墅回家去。在一個站上，車廂里走進來一個男人。他在卡捷琳娜身邊站住了?！拔易约阂彩懿涣伺K鞋子。”他突然說。這使卡捷琳娜覺得挺有趣。他們便相識了，一路談工作，談生活，十分投機?？ń萘漳戎懒怂泄?，是一個電焊工。

化工研究所給工廠送來兩臺日本去年就已淘汰了的“新設備”，根本不能用，卡捷琳娜跑了許多單位，堅決要求退貨。部長支持了她，并對她說：“您太厲害了，卡捷琳娜，您幾乎成了蘇維埃政權優越性的標志，一個農村姑娘當上莫斯科最大聯合工廠的廠長。”卡捷琳娜說：“我花了17年的功夫才做到這一點。我親自體會到，我們追求的目標，原則上都能做到?！?/p>

一天，卡捷琳娜神色倦怠地在采購食品。一只有力的手接過了她的網袋。原來是果沙。他們一起走回家里?？ń萘漳劝阉榻B給女兒，自己想休息一下。當她走進廚房時，發現果沙把豐盛的飯菜準備好了，正在認真地調酒。她和女兒交換了一個眼色。飯桌上，女兒問果沙：“您打算跟她結婚？”“不錯。”“您什么時候決定這件事的？”“就是現在?！薄澳銈冋J識多久了？”“兩天兩夜。”亞歷山德拉拍著手笑了。果沙走后，亞歷山德拉問母親：“他把你當成什么人了？說不定，當成洗衣店收活的了？”“我想，是把我當作一個女人吧！”卡捷琳娜答道。

星期天一大早，卡捷琳娜和亞歷山德拉還沒有完全睡醒，便被果沙拖上了一輛“勝利牌”汽車。一路上，他們唱著歌，選擇在小河邊的樹林里野餐。亞歷山德拉叫起來：“媽媽，他的優點可真不少，會開汽車，還挺會過日子，咱們這方面很差。”果沙補充道：“我還會拉手風琴，彈吉它、三弦琴，還會拿大頂?！蔽绮秃?，他們躺在氣墊床上，臉和身子都沐浴著晚秋溫暖宜人的陽光。

傍晚，果沙和卡捷琳娜在街頭漫步。他問她：“你跟丈夫分開多久了？”“16年前?！薄霸贈]嫁人呀？”“沒有嫁成。”“我是一個人過，不過也不總是一個人過。”果沙覺得應該承認這一點。“我也一樣，并不總是一個人?！笨ń萘漳日f。

和16年前那次一樣，電視轉播車開進了聯合化纖廠。真巧，擔任總攝影師的就是拉奇柯夫。當他認出廠長就是卡捷琳娜時驚訝不已，不禁說：“真沒想到……”

拉奇柯夫捧著鮮花在街心公園等著卡捷琳娜。他們還坐在16年前的那條長椅上。他請求卡捷琳娜，讓他看看女兒，卡捷琳娜反問說：“您憑什么認為這是你的女兒？”拉奇柯夫啞口無言了。過了幾天，拉奇柯夫出人意外地出現在卡捷琳娜家門外。他和開門的亞歷山德拉站在一起，是驚人的相象。他的到來使卡捷琳娜很不愉快。當他邀請果沙第二天到電視臺參觀，并和果沙一起走后，卡捷琳娜預感到要出事了。果然，拉奇柯夫說了卡捷琳娜不少的壞話，果沙聽后十分痛心，認為這是不能原諒的欺騙，于是整天喝酒，再也不到卡捷琳娜家來了。

聯合工廠的新設備投入生產了。玻璃罩里，閃閃發光的合成纖維槳急速地旋轉著，轉瞬間，導管里出現了扁形絲線。產品完全合格?！盀趵?！”卡捷琳娜喊了一聲，激動地拿起了電話耳機。但秘書告訴她果沙沒有來過電話。

三個女友聚在卡捷琳娜家的廚房里?？ń萘漳热滩蛔】蘖似饋?。柳德米拉有點粗魯地要求她：“別哭了！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現在需要的不是哭而是行動?！蹦峁爬K于在果沙房間里找到了喝醉的果沙。他們一起來到卡捷琳娜家?？ń菽攘蘸凸吃诜坷镎劻撕荛L時間的話，客人們焦灼地等待著。他們終于走出房門，果沙向大家問了好，坐到了主人的位置上，他喊了一聲：“開飯吧！”卡捷琳娜順從地往桌上端著飯菜。

卡捷琳娜和果沙一起去上班。她把果沙送到建筑工地上。果沙吻吻她下了車，然后目送著車子遠去?！斑@是誰，是你的新相好吧？”同組的伙伴們紛紛問道。果沙低著頭朝前走，接著突然站住，看著大伙，響亮而清楚地宣布：“這是我的妻子。為了避免任何誤解，請大伙記住?！彼种貜土艘痪洌斑@是我的妻子！”

劉嵐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