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梅 馬國綱
家鄉流傳一句俗話:“大姑娘臨近婚期—心中暗喜。”可我呢,婚期越近,心里越煩躁。
這幾天,真愁得我吃飯不香,睡覺不甜。后天就是我過門結婚的日子,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沒敢把他拿不出聘禮的事跟爹娘說呢。要是不說吧,人們都說,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未經爹娘同意,不按老風俗辦事,會傷二老的心,惹爹娘生氣,自己,心里也不忍;要是說吧,又怕爹娘非要照老風俗辦。我結婚的事又得“等等再說”了。真叫人左右為難。
提起這婚俗呵,實在使女孩兒憋氣。多少年來,村里嫁閨女的習慣都是先由婆家定好日子,再由女家提出條件(當然這條件還不就是幾百上千元的聘禮)。如果男方一滿足這些條件,即可成婚。否則,甭想。娶媳婦要給人家送很多彩禮,村里幾乎所有的人家,一直都是嫁得起閨女,娶不起媳婦的。有人把我們村叫做“售人村”。然而村里的人家,也大都喜歡養閨女,說養女兒包賺不賠。
我爹娘福氣大,生了我姐妹五個。當年大姐出嫁時,正趕上娘生病,連吃藥治病帶買糧米柴油,加上外欠債共需750多塊錢,是大姐夫一兜送來的。二姐出嫁時,娘告訴親家母,我們家房子年久失修,頂漏墻裂,可沒本事重修重蓋。二姐夫就送來了磚瓦木料,等到二姐走的那天,我家住上了新房子。三姐出嫁時,我爹說,娘常為家里操累針線活,需要一臺縫紉機。還說,莊稼人不種糧,以斗爭為綱,斗得一家人連一身象樣的換洗衣服也沒有。沒過幾天,三姐夫就送來了一臺縫紉機和幾身新衣服。
這幾年,農村廣開了財路,實行了生產責任制,全村人干活的勁頭都高了。我家包的責任田,爹一個人就搞得地肥禾壯,一連幾個豐收年,不僅家里倉滿囤流,還給國家貢獻了好幾萬斤糧食。我娘除了幫村上人做縫紉零活外,還養了五頭大肥豬,雞鴨一大群,日子越過越紅火。村里鄰居們也都有了變化,好幾家娶了媳婦。人們都說,我們村現在的生活已經是“小康”了,白面饅頭、大米飯、雞蛋豆腐粉絲湯,再也不算什么稀罕的“待客飯”。不過,嫁閨女的事嘛,我恐怕要成為這“小康”后的第一個。雖說娘家的日子好了,千把八百塊錢的聘禮有沒有不算個啥,可這是多年的老風俗,誰好一下子改過來?況且,人心總是難滿足的,我娘不就常叨念:如今種莊稼人也闊氣了,就說穿衣裳,也非要穿什么衣縫是雙鎖邊的,將來我們家也得要買一架鎖邊機;有時候,她還開玩笑似地說:“城里人連洗衣服都要用機器,咱這輩子要也能開開這個洋葷就美了。”這番話,雖然娘沒對我直說,但我心里猜想:這任務八成是落在我頭上的。可我那個他呀,不爭氣。大前年,他爹剛去世,后來,他媽媽又病癱在床上不能動彈。隊里還給他不少幫助,他哪能攢下錢?當然嘍,我心甘情愿嫁給他,去侍候他媽,并不是為他的錢,而是他人品好,為了愛情。可是,我爹……去年“五一”我給娘一說,我年紀已不小,他家也非常需要有個人幫手…爹在旁邊“吧噠、吧噠”地抽了幾口旱煙,慢條斯理地說:“到他家幫忙,你可以隨時去,但要結婚,‘五一節可不行,那是人家干部的節氣,城里人結婚的日子,農村興大禮是秋后,老風俗。”
我生氣又泄氣,跑去對他說,他倒不生氣,而說什么既然是老風俗,不能不遵守。并且挺自信地說:“憑現在的農村經濟政策,有半年功夫掙不來幾百塊錢才怪哩。包送給你家洗衣機、鎖邊機。”婚期就這樣推遲了。
半年過去了。我喜滋滋地靜等他送“機”。哪知道等來等去,等來了一封延婚期的信。他在信里說什么“本來要托人去買‘機子,可后來聽說四川的一位戰友,家鄉遭了水災,我想救災比結婚要緊,于是,把攢的錢全寄給了戰友。”要我再等他半年,保證定把“機”送來。我一看信就氣懵了,就因這幾個聘禮錢,婚期一拖再拖。可又想,他家確實急需個人幫助照料。我下決心婚期不變。爹要提什么“條件”,我向爹保證,等結婚后一定全部滿足。我給他回了信,他當然高興了。
可我怎么給爹說呢?心里很煩躁,夜里翻來復去地睡不著覺。忽聽爹和娘在隔屋嘀嘀咕咕地商量什么:“四妞對象要弄個電視機就好了。”娘接嘴說,“嗯,是呵!電視機好,時興,解悶,不出屋就可以看電影。”我一聽,真如火上加油,心想:“你們養女兒,就不是養孩子,而是養雞(機)、養豬、養畜牲。”越想越氣,眼淚忍不住涌流出來,急忙拉被子蒙上了頭。身子一動,被兜里的小鏡子硌了一下,我掏出來朝床下“咣啷”一聲,狠狠摔碎。娘聽見了,忙走過來,“哎,鏡子怎么掉了?”娘邊說邊掀起我的被角。“妞呵,快莫哭,女孩子家遲早總是要離開娘的,以后常回來看看就是了。”我氣沖沖地說:“誰哭?…放心吧!他家沒送來電視機,我走不了。”娘說:“娘知道他是個厚道的人,自家困難,還幫助別人。他家暫時不寬余,買不起電視機。娘跟你爹商量好了,明兒叫你爹把咱家的存折拿去,到城里買臺電視機給你婆家送去。”我一聽,不哭了。但沒等我醒過勁兒來,又聽娘說:“過去的老風俗,男方要給女送彩禮,那是沒有辦法呀?這些年,鄉下人的日子好了,誰還肯把女兒當貨賣。為幾個錢,讓孩子受一輩子愁,大人也不忍心。給你對象說說,別的啥都不許送,咱家啥都不缺,送來用不著。”我一聽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娘”。娘用衣襟給我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又說:“你看你還需要啥,給娘數叨數叨,娘好抓緊給你辦。”我心里想:“不向男家要彩禮就夠破天荒了,那還好叫娘家往婆家賠禮呢?”便趕忙地說:“娘,不問他家要東西,就已經不隨俗了,再給婆家倒貼電視機不更顯眼了?照我說,誰也不給誰送,簡單點結婚才好。”娘按我一下鼻子說:“傻妮子,電視機哪是給你的,是我們送給你婆婆的。娘和你爹早商量好了。如今大家都過好日子,你婆婆癱不能動,一個人在家里多孤寂,如有臺電視機給她做個伴,免得她心煩,讓她老人家也跟大家一起共享歡樂幸福的日子。”這時,我感動得一頭撲倒在娘的懷里,悄聲說:“娘,你真好,我到婆家一定好好勞動,攢下錢,給娘買個洗衣機和鎖邊機。”娘撫摸著我的頭說:“娘好,閨女也好。唉!還是黨的農村經濟政策好,世道變得好,如今的光景好。娘哪要你給買這機、那機呀,只要咱農村政策的譜不變呵,娘要啥,自己都有本事去買。”
我笑了,從心底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