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勇列
讀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周期性工業(yè)危機》
杜岡—巴拉諾夫斯基在我國少為人知。固然,杜岡不象亞當·斯密、大衛(wèi)·李嘉圖、讓·巴·薩伊那樣在經濟學史上留下了一定聲名,也不象凱恩斯,甚至熊彼特那樣為現代西方經濟學家頂禮膜拜。然而,他在資本主義經濟周期理論的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無論就其體系的完整性,或者對經濟周期現象的描述和對經濟周期內部運動規(guī)律的分析,都是其他西方經濟學家難以企及的。他是“非貨幣投資過剩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西方經濟周期理論的集大成者,奧國經濟學家桑巴特稱他為“近代商業(yè)循環(huán)理論之父”。他以他的經濟周期理論體系,在西方經濟學史上爭得了一席之地。他的《周期性工業(yè)危機》就是他為之鍥而不舍地努力的結晶。這本書在我國發(fā)行之后,我即刻到書店買了一本。此書初版于一八九四年,第三版也是在一九一四年(一九○五年有了德文版,一九一四年有了法文版)。日本早在三十年代就出版過這本書的簡易本,一九七二年又出版了救仁鄉(xiāng)繁根據德文版翻譯的全版本。可是,這本書傳到我國時,公元一九八二年的日歷已經撕去一多半了。
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杜岡—巴拉諾夫斯基(MихaипиBaио-BицTyrah-BapahoBCкий,1865—1919),烏克蘭人,一八八八年畢業(yè)于哈爾科夫大學物理數學系,一八九○年畢業(yè)于該大學法律系;一九○五—一一九一三年任彼得堡大學講師,后因宣傳他的理論而被沙俄政府解職;一九一四——一九一五年任彼得堡高等工業(yè)學校教授,一九一七年又回到彼得堡大學任教授;一九一八年他回到故鄉(xiāng)烏克蘭,任基輔大學教授兼法律系主任,同時還擔任烏克蘭科學院社會科學部主任。他還擔任過許多社會職務和政府職務,十月革命后還一度擔任烏克蘭拉達反革命政府的財政部長。一九一九年在前往法國流亡途中,因心臟麻痹癥去世。
杜岡在政治上算不上是一個有氣節(jié)的人,同樣,他在信仰上也經歷了由“合法馬克思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批評者的轉變。但是他在經濟學,特別是俄國國民經濟史和經濟周期理論的研究方面,還有一些東西值得我們現在研究。
杜岡經濟周期理論的重要之處在于,他指出了周期性危機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必然伴侶”,是資本主義“垂死的象征”;“資本主義的危機根子扎得較深,扎在資本主義經濟的本性上”。他雖然沒有明確提出經濟危機是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表現形式,但他把經濟危機和資本主義制度本身聯系了起來,并因此而指出了它必然滅亡的發(fā)展趨向。
杜岡認為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根源于資本主義經濟的下述三個特征:一、資本主義經濟是對抗性的經濟,在這種經濟中工人只是資本家簡單的生產手段;二、資本主義經濟和其他對抗性經濟(如奴隸制和封建制的經濟)不同,有無限擴大生產(作為積累資本的手段)的趨勢;三、資本主義經濟整個地說來是無政府的經濟,在這種經濟中社會生產在各行各業(yè)之間缺乏有計劃的安排。他特別強調第三點,即資本主義生產的無政府性和無組織性對資本主義經濟周期的作用。簡單商品條件下的社會生產和社會消費是保守的(因為它不以資本積累為目的),居民的消費需要會調節(jié)社會生產,因此,商品生產的普遍過剩即使是可能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經濟卻是毫無秩序和組織的,這樣,以資本增殖為目的的擴大再生產,就造成生產不斷過剩的趨勢;資本主義的生產力經常超過其可能得到利用的限度,而一旦超過這個限度,生產的不斷過剩將和生產的不斷擴大成正比地增長,直至商品找不到市場,造成資本主義生產暫時的、但是普遍的癱瘓狀態(tài),即危機狀態(tài)。
在杜岡之前,曾有許多西方經濟學家研究過經濟危機現象:李嘉圖和薩伊承認經濟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震蕩”,但又認為這些“震蕩”都是極其偶然的,因此否定了經濟危機的必然性;西斯蒙第和洛貝爾圖斯等人認為經濟危機產生的原因在于勞動人民消費不足,工人階級在國民總產品中所占的份額越來越少;馬爾薩斯則斷定“非生產性消費階級”奢侈品和享樂品的減少導致了經濟危機的產生;儒格拉和米爾斯等人從商品市場和金融市場上投機活動的加劇出發(fā)來說明經濟波動;而杰文斯則干脆從太陽黑點的變化及其對小麥價格的影響推演出“商業(yè)周期性變動”的原因。杜岡嘲笑了這些西方經濟學家,認為他們“不善于鉆研理論,總是在表面上滑來滑去。”他指出,這些經濟學家關于經濟危機的解釋的共同的致命弱點在于,他們脫離了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的各種內在聯系,而單單從分配領域、消費領域,甚或自然原因中去尋找經濟危機的根源。這樣,他們所看到的不過是經濟危機所造成的各種后果及在經濟領域中的影響,而不是它的內在原因。這些理論“猛然一看,似乎解釋得很妙;其實,什么也沒有說明。”因此,他把眼光轉向資本主義生產,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的內部運動。這是他的經濟周期理論與以往的西方經濟周期理論相區(qū)別的重要特征之一。
杜岡以英國工業(yè)發(fā)展的歷史為例,闡述了他的經濟周期理論。他所引用的材料極豐富,涉及的內容橫跨兩個世紀。這也許在一個方面證明了他的獨到才能;即熟練地駕馭資料、組織資料,以編年史式的方法來從較為廣闊的角度上說明和分析問題的才能,證明了他的理論所憑借以建立的歷史與邏輯基礎。
杜岡從投資(investment)一詞開始引出他的理論。他把投資分為貨幣資本的投資和生產資本的投資。他對貨幣資本和生產資本的定義同馬克思的定義不同。他說的貨幣資本實際上是指出現在金融市場上的閑置的借貸資本(即游資),而生產資本則是具有生產目的的投資,其中包括生產性的貨幣投資,甚至還包括國家發(fā)行的公債。因此,生產資本在很大程度上是貨幣資本進入到生產領域中去的那一部分。但是他明確指出,盡管貨幣資本和生產資本之間存在著這種聯系,然而“貨幣借貸資本的增加根本不同于生產資本的增加”,“貨幣資本的積累跟生產和生產資本的實際增長完全是兩回事。貨幣資本在生產擴大時可以積累,在生產停滯甚至縮減時也可能積累。而且不僅可能積累,事實上也是不斷積累的。”貨幣資本具有在相當時期內保持穩(wěn)定的性質,如公債、抵押借款、債券等的利息,在不景氣的年代里照樣和在景氣年代里一樣如數支付。而且恰恰在不景氣年代里,生活費用與各種開銷減少,用于儲蓄的收入部分反倒有著增加的趨勢。“不管怎樣,貨幣資本的積累總比生產的擴大來得均衡:資本積累是不斷的,而生產擴大是一陣陣的。”因此,貨幣資本和生產資本之間的這種矛盾構成了經濟危機的基本契機。
閑置的貨幣資本越來越多,并極力尋找出路,最后它克服了工業(yè)的阻力,“滲入工業(yè)”,于是經濟開始高漲。杜岡認為,擴大生產總是開頭難,而一旦有了勢頭,它就會從一個行業(yè)迅速向另外的行業(yè)蔓延,并席卷整個國民經濟。一旦貨幣資本變?yōu)樯a資本,本來靜止的購買力就會立即活躍起來,“工業(yè)仿佛突然開辟了新市場”,于是生產更形擴大,而擴大的生產不斷創(chuàng)造出新資本,每個企業(yè)家都極力把能夠搞到手的全部資本投入工業(yè)中,以至最后“游資消耗殆盡”,“當資本用盡的時候,工業(yè)危機就會發(fā)生”,“在不景氣時期,閑置的貨幣資本不斷積累;接著是新的工業(yè)繁榮時期,積累的資本逐漸使用;然后是危機,如此反復不絕。”杜岡用蒸汽機中汽缸的運動來說明經濟周期:當蒸汽對活塞的壓力達到一定極限時,活塞的阻力被克服,活塞移動;活塞移到汽缸頂端,蒸汽自由地排出,于是活塞又回到原位。
杜岡還特別重視生產資料的作用。他認為:“工業(yè)震蕩最突出的特點之一,是鐵價漲落非常有規(guī)律并且和資本主義周期的各階段相呼應。”鐵是生產中最基本的原料之一,從鐵的需求情況可以知道生產資料的需求概況。因此,鐵的波動狀況成了資本主義經濟周期的晴雨表;其他生產資料,如煤、木材的情況也與鐵相類似;另外,鐵路的擴大,不動產的買賣等,在杜岡看來,也和經濟周期有著密切的聯系。
顯然,杜岡是從矛盾的觀點來看待和分析資本主義經濟周期的。貨幣資本的相對均衡和穩(wěn)定,是經濟危機的必要前提,而且貨幣資本的積累愈是均衡和穩(wěn)定,就意味著后來的經濟危機(震蕩)愈是來得劇烈。生產規(guī)模的擴大、經濟情勢的高漲,會以相同的程度導致危機的產生。這是從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宏觀角度來看的矛盾;雖然,貨幣資本較之生產資本具有更為穩(wěn)定和迅速擴大的趨勢,但是它必須要在生產領域中,在工業(yè)中尋找自己的出路,必須擠進生產領域去。而一旦它擠進生產領域,就會以生產所不能承受的巨大膨脹力來壓迫生產,直至最后象蒸汽似地被排出去為止。這是從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微觀角度來看的矛盾,即貨幣資本及其積累同生產之間的矛盾。可見,資本主義生產過剩的危機,并不是由于生產能力的過剩,而是由于貨幣資本(資本積累)對生產的壓迫,由于資本主義積累的盲目進行與生產承受能力相對低下之間的矛盾而引起的。杜岡不同于那些消費不足論者。在杜岡看來,他們的研究方法是極其膚淺的。說明經濟危機,就必須從經濟的正常狀況,或繁榮階段出發(fā)。只有在這種狀況下,資本主義生產運動的基本特征才能得到最充分的體現。他和后來系統(tǒng)地繼承了他的理論的施皮特霍夫也不盡相同。在杜岡看來:“資本家積累資本的前提是不參加生產的人攫取剩余產品,即剝奪直接生產者所生產的一部分產品。工人的份額越小,資本家的份額就越大,資本的積累也就越快,必然引起震蕩和危機。”杜岡顯然沒有漠視工人階級日趨貧困化的傾向。
杜岡的觀點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盡管他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學派對危機的解說最精辟,勝過現有的各種解說……只有馬克思學派才十分明確地闡明,究竟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哪些因素造成危機。”在杜岡看來,馬克思的理論作為一種指導原則,在經濟周期研究中是適用的,但是作為一種具體的理論觀點,卻是缺乏系統(tǒng)性的和不充足的。他甚至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論同西斯蒙第等人的消費不足論相提并論:西斯蒙第的理論“直到今天仍然盛行。馬克思和恩格斯就主張這種理論”。根據他的看法,馬克思認為“總有一天商品的普遍過剩會成為經常性的現象,于是資本主義制度就會因為資本主義工業(yè)的產品不能繼續(xù)銷售而崩潰。”他對馬克思關于經濟危機理論的這種理解,實在不能不說是淺薄的。無怪乎列寧說他連“社會資本的簡單再生產還不會解釋”,并認為他的理論的特點是折中主義,“既擁護一點點馬克思主義,也擁護一點點民粹主義,又擁護一點點‘邊際效用論”。列寧的這個評語對杜岡來說是再恰當不過了。
也正如此,他的理論并不代表真理,但是說他的理論較諸其他資產階級的理論距真理較近一點,大概還是可以的。
(《周期性工業(yè)危機》,〔俄〕杜岡—巴拉諾夫斯基著,張凡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7月第1版,1.8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