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是我最尊敬的大學時代老師之一,我直接聽過他給我們講的《小說作法》與《歐洲通史》兩門課。那是一九三五年的暑后,他從濟南齊魯大學轉到青島山東大學中文系來任教了。大概由于同后來的校長意見不合的緣故,一年后他就離開了山大,但仍住在青島,專門從事創作。記得,《牛天賜傳》《月牙兒》《駱駝祥子》等作品,就在那時期或略前略后完成;因為無論當他在山大任教時或離開山大寓青時,我常聽到他談起這些作品的完成或構思情況。我是“山大文學會”的負責人,愛好寫作,又應約為天津《益世報》遙編了一個《益世小品》周刊,同他的接觸比一般同學特別多些。我原只是《益世報》副刊《語林》的普通投稿者,想得點稿費(千字一元五角)來維持學費,因為寫得較多,編者吳云心先生自愿每周騰出一天的《語林》地位(半版)讓我編了這個周刊,專登小品文。當時正是小品文倡作成風的年代,無疑報社是想借我作為學生之便,來爭取當時在山大任教的老舍、洪深、趙少侯,以及與山大有密切關系的吳伯簫、臧克家等校友給它寫稿爭光的。我們“文學會”開會討論時,老舍師來參加過幾次,也曾到他家里舉行過。他果然為《益世小品》寫了文章。每次去看他,總非常熱情、坦率,正在寫作時也立即站起來,拉手,問又在寫些什么,讀些什么,想些什么。問得我很不好意思,因為我并未做到他經常指導我們的這些,必須多讀、多想、多寫。記得曾兩次送去短稿請他提些修改意見,他看后除了鼓勵我應有不怕失敗的勇氣,接著就用手指出稿中不少看法偏激、膚淺以及表達不充分和無力的地方。一方面使我如坐針氈,同時也從深心里涌起對他的無限感激。因為我當時才在大學二年級,已經發表了不少東西,還正為一個大報編周刊,不知天高地厚,倒真已有點少不更事者的飄飄然了。他這些話,既嚴肅又親切,既原則又具體,至今仍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后來,我把為各報刊寫的小品、散文結為一集,題名“芭蕉集”,有人愿為介紹到上海一家出版公司去出版,青年無知,當然很高興,編成后便請老舍師和當時寓青的王統照先生分別作序。承蒙兩位都一口答應,并且很快就交給我了。我分別留了個抄件,便把書稿寄出。這大概是一九三六年的事。書并未出成,內容原不高明,加上日寇侵略日急,終至爆發了抗戰,最后連書稿都不知去向,杳無下落了。抗戰八年,我輾轉西南各省,每次輕裝必然先丟掉所存書刊信件即所謂不能解決饑寒問題的東西,兩篇序文的抄件在我一九四○年抵達粵北坪石時發現已只剩下統照先生的一篇,還是由于夾在一本愛讀的書里才得以偶然保存下來的,老舍師的一篇,至今仍未發現,我早認為已經沒法再看到的了。回想老舍師當年在青島時對我的熱情指導,回想他后來在重慶主持“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日常工作時我們還多次晤面他對我的關切與鼓勵,對這篇序文的遺失,我一直感到無限的悵惘。因為我約略記得,他在這篇雖然不長的序文里,是還對我說過值得永遠記住的教言的。
再也沒有料想到,通過《人民日報》今年七月二十五日第八版對《老舍文藝評論集》(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書的介紹,竟使我看到了他這篇序文中的一些原話。佳木同志介紹文章中涉及這篇序文的部分是這樣寫的:
一九三五年,他在給徐中玉的散文集《芭蕉集》寫的序言里有:“寫吧,什么都要寫!只有寫出來才能明白什么叫創作。青年人不會害怕,也不要害怕;勇氣產生力量,經驗自然帶來技巧,莫失去青春,努力要在今日。”字里行間,表現作者對青年的關切。
這張《人民日報》還是前天才到我手里的,因為七月二十五日那天我正還在從桂林去昆明的火車里,外出時期常常會連續幾天看不到報紙,因此竟還不知此事。有個青年朋友來信問我,介紹中說的是否即為我的事情,當他知道即為我的事情后就把報紙趕快給我寄來了。這位青年朋友的好意令我十分感動,因為通過這篇原序,就能把老舍師通過對我個人的這本并未出成的小書所表達的美意,傳達給今天的廣大青年作者同志們了。老舍師對青年的關切,決不只是對我一個人的,也是對所有與我當時類似的青年作者的。他對我當時這番言簡意賅,語重心長的指導,我認為對今天的廣大青年作者同志們同樣有用。序文寫于四十八年以前,今天我都已經六十九歲了。積四十八年之經驗,我多少知道了“勇氣產生力量”這句話的精理。我覺得這句話不僅對青年人從事文學工作是精理,對青年們從事任何工作,包括做一輩子人,都是精理。
“青年人不會害怕”,應該這樣,“初生之犢不畏虎”嘛!青年而就畏首畏尾,這也怕,那也怕,沒有一點闖勁,還象什么青年。古往今來已經產生了那么多的名篇巨著,真是高峰插云,難免有人會發“觀止”之嘆。但這是老站在平地上、比較低矮處的看法,如果站得很高,更高一些,就象今天坐在大型客機上,從萬米高空看下來,不是群山盡在自己的腳下,所謂插云的高峰,渺小得可以不入眼底嗎?“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如能想到這一些,我看即使在名家、權威前面,也就不會害怕。謙虛、自知之明、老老實實向先賢、前輩恭敬學習,當小學生,自然完全應該,也必須如此,但這絕不等于害怕。需要害怕的是自己缺乏遠大目標、高尚品德、堅毅意志。當然,條件太差、遭遇坎坷、挫折頻頻,有時難免又會害怕起來,這時老舍師的下一句“也不要害怕”,就值得我們深思,可以從中汲取激勵了。不妨一想,文學史上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蘇軾……直到魯迅這些大家,他們哪一位是從一帆風順中生活過來的?如果他們在艱難困苦甚至奇恥大辱面前,害怕了,后退了,還能成其為千古不朽的文學大家嗎?
的確,“勇氣能產生力量”。老是害怕,就象癱倒了的一般,沒有活動,毫無鍛煉,哪會產生出力量來呢?沒有勇氣,包括面對挫折的勇氣,那是會連寫作練習、投稿都不敢的。對一個愛好文學的青年作者來說,沒有這點勇氣就是自己拆斷了原來很想走上的道路,這條道路如果你有勇氣的話也許正是大可發揮你的聰明才智的道路。當然,要求的決不是蠻勇、傻勇、主觀亂來的沖撞。它必須建立在崇高理想、豐富知識、刻苦戰斗的基礎上。實事求是,理論聯系實際,反映生活真實、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所有這些,在道理上大概已無人反對,可是作為一個文學作者,要做到這樣子,很容易嗎?不。你真要這樣寫,就得面對還存在的不少問題、“關系網”,就會有不少好心的人來勸告你別這樣,還可能有人來阻擋、嚇唬你,甚至會有打擊報復和“小鞋”在等待你。實事求是不僅要掌握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方法,要對生活有深入的洞察,必不可少的還得有很大的勇氣。不消說現在的形勢比之過去已好得遠了,可是沒有這種勇氣看來仍還不行。過去常說搞理論的要有理論勇氣,才能有所創新,有所發展,不為成說所限,而為社會進步作出應有的貢獻;難道搞創作的不是同樣地非常需要?無論是理論還是創作,三中全會以來凡是在廣大讀者中間產生了積極影響,推動了撥亂反正大計的,莫不由于理論工作者和作家有了這種勇氣,這種同志中,青年人占的比例不少,是著實可敬可喜的。正是這種建立在大智上的大勇,既增長了青年同志自己的力量,也加強了我們整個社會、整個革命事業的力量。
重溫四十八年前老舍師給我寫下的這幾句話,結合我自己近五十年的生活經驗,不能不使我越發感到他這些話的深刻和有力。真值得把他的這幾句話永遠銘刻在自己的深心里。同時感到只讓我自己或很少青年同志知道,不能一道聽見他這些無比有益的指導,是萬分可惜的。
我確實還不知道這本書的編者同志是從哪里找到了老舍師的這篇序文的。是不是我曾把它在《益世小品》里發表過?還是老舍師自己也曾留下過底稿?我真是太高興了,讓我還是象當年一樣,照著老舍師的指引,努力鼓起勇氣,以余年來為人民多做一些工作罷。
一九八三年九月十八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