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賓雁 陳端民
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泰戈爾
黑色的、沉重的樂曲,又一次奏鳴起來。1981年4月30日,八寶山靈堂。人們抑制著自己,生怕哭聲會驚醒靜臥在鮮花叢中那位可愛的姑娘。她才過完21歲生日,還沒有真正開始生活。小學、中學和沒有上完的大學——這就是她的全部經歷。她沒有留下任何業績。但是,怎么來了這么多人,擠滿了靈堂,擠滿了前廳,在簽到簿上簽名的就有三百六十多人。北京大學的同學,小學、中學的老師、同學和遠方的摯友,還有北京大學黨委一位負責同志,教育部一位負責同志,寫來了悼詞、慰問信,送來了大大小小的花圈。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不幸天折的可貴的生命,都表達著同一個意念:徐攀,你走得太早了;在攀登的路上,你還剛剛起步,而你走得又是多么好!你忽然停下來,你忽然消失了,這怎么可能!人們排著長隊,徐徐走過姑娘的身邊。多少人痛哭失聲。人們此刻仿佛更深刻地認識到這位姑娘的純潔靈魂。從人們痛惜的聲音和莊重的表情中,可以看到他們對于命運的憤憤抗議,對于自己(大部分是黑發人)和對于整整一代中國青年的熱切召喚:學習她吧,走她的路!
一
徐攀是個很有個性的孩子。當幾十個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人們最先看到的是她;印象最深的也是她。她的聰穎,她對生活旺盛的精力,豐富的感情和想象力,好象發出一種內在的光,給人一股奇異的感染力。然而徐攀卻生非其時。她5歲會寫的最初幾個漢字,就是“媽媽我想
您”。從這五個字里衍生出我們將要看到的這個小姑娘身上的許多特質。作為一個姍姍來遲的獨生女,她本來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說不定會寵壞了她。可是1966年夏天一陣黑色風暴,籠罩了她幼小的心靈。因為父母被“審查”,6歲的攀攀常常要一個人躺在漆黑的房間里,等
著爸爸回來。她學會了克制,不問會使父母傷心的事。母親去干校前,攀攀多想哭,可是她強忍著。離別那天,十幾里路上不停地唱呀唱,生怕一停下來就要哭出來了。一個月后父親也去了干校,把她一個人留在北京,寄托在一個親戚家里。她那么早就學會疼人,學會克制自己;為了讓爸爸媽媽高興,她攀攀要做個最好的孩子。一家三口分開在三個地方,一星期兩封信寄往河南和黑龍江。一筆一畫,一字一句,都是按最高標準使勁寫出來的。這使她得到了練字和作文的額外機會。她得不到父母的愛撫,反倒要來關心他們。沒有父母的叮嚀和管教,很多事要她自己去思考、判斷和決定了。正經讀書,也是她自己開始的。從爸爸的書架上拿下一本《林海雪原》,硬啃起來。生字不少,就豎起耳朵聽著,隔壁阿姨下班回來,門一響,她就抱著那本不合比例的大書跟人家進屋去請教了。這樣她便比一般孩子有了更強的“我”的意識。但這個“我”卻有固定的軌道和目標:“我”要比別人更好,這才是爸爸媽媽的好攀攀。她給媽媽的一封信是這樣寫的:“媽媽,我還有20天就9歲了,快要上3年級了,可是我們第一冊語文還沒學完呢。太慢了……”
一進中學,全是陌生人。攀攀是最先一個和班上同學熟識起來的,還不斷有外班的同學來找她。
一個13歲的小姑娘,是什么東西惹起人們的注目呢?是一種很難用文字表達的特殊氣質。后來成為她的好友的同學回憶說:擎攀活潑而不失端莊,優雅大方之中透著天真和單純,也許最重要的就是這個真和純。
這里,“我”的意識也多少起了一點作用。這個“我”不是排斥和貶低別人,而是自尊和尊重別人。干嘛讓自己**遢遢的呢?一個人從內心到外表都應該是美的。不管多么樸素、粗糙的衣料,式樣多么普通,她一穿上,就顯得漂亮。當然攀攀不能不考慮當時的風尚,花衣服一定要穿在灰色或藍色罩衣里面。然而就是這樣,也還有人說她“愛美”,“不艱苦樸素”。
其實攀攀在衣著打扮上何嘗花費過多少精力!她一心追求的,是知識。
從初一下半年起,“反回潮”,全國中學有所好轉的課堂秩序,又亂起來了。徐攀他們的班同樣成了亂班。一堂課很難聽到底,什么筆記、作業,很少有人去做了。徐攀卻一直能自覺地學習。教過她的不少老師認為,徐攀的“學習目的是純的,是個出眾的學生”。徐攀有位好友本是物理課代表,有一天放學路上對徐攀說:“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收物理作業了。”徐攀很嚴肅地說:“是呀。你怎么老不收作業呢?”兩人都對班上的現狀很不滿意,但也沒有辦法。說著,那位好友從徐攀的書包中抽出一本筆記,一看,不禁一驚。那本子上的字,端端正正,一絲不茍,從第一章到最后一章,都記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徐攀學得那么好,但她對自己總結的學習經驗和心得從不保密。高考前,她還舍得拿出時間給同學補課和輔導。
徐攀的外語學得非常好,隨福特總統訪華的美國記者來參觀學校那次,她走上講臺,流利地用帶有一點澳大利亞語音的英語介紹了北京,博得外賓的熱烈掌聲。
當時教學的進度很慢,不斷被學工、學農和學軍所打斷。這些活動竟占去初中將近一半的時間!所以以徐攀的智力,是不費多少氣力的。她便把精力用到課外閱讀上去。《紅樓夢》是當時幾乎唯一的一部合法的古典小說。到1975年,她已看了幾遍,不僅能背誦多首《紅樓夢》中的詩詞,還和一位寫評論《紅樓夢》文章的李叔叔探討高鶚續寫后40回的得失。年齡相差近40歲的兩代人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她的一些見解,李叔叔覺得頗有道理,修改文稿時作了采納。
徐攀不僅熱情,而且有主見。一位女同學人很老實,常受人欺侮。有些愛惡作劇的人把她的三角板橡皮什么的一扔老遠,又擋著她,不讓去撿;課間,堵住通道不許她去小便。這孩子急得直哭,那些欺負她的人倒起勁了。“你們這是干什么?”攀攀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質問:“揀老實人就欺,有個完沒有?!”一下子還真叫她鎮住了。
從此她就成了那位女同學的保護人和朋友。攀攀心里嘀咕:她為什么總是心事重重?是什么原因使她的功課不大好呢?怎樣看待一些人對她的不公正的責備呢?攀攀花了好多時間幫助她,用自己的體驗或別人的例子鼓勵她,這個在自己的家庭里得不到溫暖和母愛的姑娘,從攀攀那里得到了尊重、信任和保護,她對攀攀有說不出的依戀,她們簡直是形影不離了。于是有人正式打招呼,你徐攀既然要入團,就要靠攏團組織,不能和她那么熱乎。攀攀才不在乎呢,她日記中寫道:象這樣的同學,我們應該幫助她,“如果疏遠她,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失掉朋友,我自己的良心將受到怎樣的譴責”!
正如她的感官對一切新鮮、未知、奇異的東西如饑似渴地探求和吸收著一樣,徐攀對于陳詞濫調和機械的重復有一種本能的反感。而對于一切有真才實學的老師,徐攀都是尊敬和感激的。從初3上學期起,她忽然對英語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同時愛上了教英語的黃老師。
在各門功課中,當時英語是最不受重視的。從新加坡歸國的華僑黃老師難過得很,已經想放棄英語教學工作了。有一天,她第一次到初3(3)班來講課,忽然看到下面有一雙晶瑩可愛的眼睛。不管課堂秩序怎么亂,總是這雙睜得圓圓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那就是徐攀。黃老師一提問,總是她最先舉手回答,語音和語調也很好。每次下課,她都跟著黃老師提出各種問題來。
攀攀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見黃老師身體不好,就主動帶同學早讀,還把看、改、聽寫作業的任務也包了下來。黃老師還有些不放心呢。一天早上,她路過這班教室,聽見里面傳出朗朗的讀書聲。她悄悄推開一點門,見徐攀正站在老師講課的位置上,神情認真而自然,又帶有幾分稚氣,糾正這個同學的發音,指定那個同學朗讀。黃老師這時想:“就是為了這一個學生,我也要把英語教下去!”
二
一個人,允許有自己的小小世界嗎?允許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興趣,自己的風格,自己的不必告人的心事和自己的不給人看的日記本嗎?七十年代的徐攀還必須面對這個幾百年的老問題。
1976年開年不利,徐攀丟失了她的日記本1放在書桌里,回去再找就不見了。她難過極了,幾個晚上沒睡好覺,還在新日記本上畫下那本日記的封皮,寫了一首感傷的詩,最后幾句是:“我曾把我的痛苦和困難傾訴給你,你對我無所不知。也許有人笑我太癡,因為他們不了解你和我的關系。”
難過的時候,她總要去找黃老師。
她喜歡黃老師那個家。兩間房里的一切,永遠那么整齊潔凈,家俱陳設,色彩談雅。這個家,活象黃老師那個人。
徐攀就喜歡黃老師的為人,她從不矯揉造作。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黃老師仍然保持著自己的本色。她并不著意打扮,也不掩飾她的女性美。徐攀就喜歡她的溫柔、瀟灑、真摯、熱情。
徐攀知道黃老師在學校里是不吃香的。外國人來參觀,都得聽她的課,可她就不能和外國人單獨談話。但是她一走上講臺,就把這些全忘了。好象有一股靈感掌握了她,她又以自己的熱情和技巧掌握了學生。
一個是三十幾歲的老師,一個是和她女兒年齡相仿的學生,這么兩代人竟成了知己,把從來不向外人說的話都告訴了對方。
于是,這個家就成了徐攀的精神庇護所。政治壓力,對人的戒備和各種強加于人的束縛,在這兩間房里一概解除了。
黃老師問她:“那日記上邊寫了些什么?”“我記了很多事情。”“唉,現在還記什么日記!有話只能放在心里。”“太大關系也沒有,就是不愿讓別人看,心里覺著別扭。”“那就別怕。沒什么了不起。”但是也為她擔心:在這個環境里,她能順當、能幸福嗎?
學習上比她差的同學,不都一批又一批地入了團嗎?黃老師心里有桿秤啊!她有時真想教教徐攀應該怎樣適應這個環境,不過幾次都欲言又止。
到黃老師家里來學英語的學生,不是問為什么連個電視機都沒有,就是問手表是哪國貨。可徐攀卻說:“外國貨有什么了不起,咱們中國也能做得一樣好,只要有了那個條件。”有些好心人都勸黃老師趕快走。可徐攀卻勸慰黃老師說:“您別難過。您看,昨天多少同學歡迎您,請您來教我們班!……我就不相信中國好不了,只要有一天大家都出力,準上去!”
這孩子不羨慕外國。問她想不想留學,她覺得挺意外,想了一想,說:“我若是哪一年出去,回來一定想辦法把咱們大學和科研機關的儀器充分利用起來。閑著太可惜了。”
1976年4月的天安門事件,大開徐攀的眼界。她瞞著媽媽天天去,天安門廣場有時一天去好幾趟。真新鮮,真興奮哪。她常常怪自己生的太晚,沒趕上“五四”和“一二·九”那樣的時代。現在,就在眼前了。
很多事她那時還不明白。只是為周總理偉大的人格和他在人民中享有的巨大威望而感奮,而贊嘆。真的,沒唱過一首歌頌周總理的歌,沒為他喊過一次“萬歲”,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敬仰他呢?
徐攀在海一樣的花圈和人群里鉆來鉆去,聽人們講演和朗誦,抄錄感人肺腑的詩文。她覺得一個新的時代好象就要從這里開始了。
4月5日那天,她在天安門廣場,目睹了那場血腥的鎮壓。這是一場反革命事件?她不解,她困惑了。繼之是大規模的追查和逮捕,她的小舅也被捕了。要求每個人交出轉抄的天安門詩詞。她拒絕了。接著又是“批鄧”。學校里又是亂糟糟,中國又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
感到郁悶,覺得窒息。去四川看看父親,也許可以舒舒心。這樣,徐攀就踏上了北京——成都的火車。
三
成都街上貼滿了大標語、大字報。很多工廠停工,甚至把資財給分光了。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帶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蹲在馬路旁邊,地上鋪著一塊布,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這叫‘告地狀。”攀攀想起小說中寫的舊社會,心中一陣辛酸。她把身上僅有的一元錢疊上幾折,輕輕地放在“地狀”旁破舊的瓷碗里,依然走開了。
一次次令人心悸肉跳的地震警報,好象象征著和預示著一場政治地震已為期不遠。到將來祖國需要她的時候,她能做些什么呢?
八月中旬,爸爸的一位同事借給徐攀一本書。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冊子,也很舊了。徐攀瞥了一眼:還不夠我半天看的呢。那位叔叔好象猜到了她的心思,說:“部頭雖然不大,它可比小說對你更有用。值得你認真看一看。”
書皮上的四個字好象面熟:居里夫人。徐攀信手翻開第一頁,便被吸引住了。地震警報響了,她沒有聽見。晚飯,她沒有去吃。一口氣讀完全書。怎么她到今天才看到這本書呢?
這幾年,徐攀喜歡過林道靜,她流著淚讀了《牛虻》,還有《真正的人》和《小兒L子的街》,書中的主人公都曾經引起她學習的欲望。但只有這一個——居里夫人,跟她的氣質和她的志趣靠得最近,也跟祖國的需要挨得最近。
書是要還的,不能帶走。再說,北京的好朋友還沒見過這書呢,怎么辦?抄!
打開一本紅皮的嶄新的筆記本,連作者前言,她也一字不漏地抄寫下來。她在給女友的信中寫道:“我所傾心佩服的是居里夫人那種刻苦學習和工作的精神,以及近乎完美的高尚品德,她在世界上很有名望,但是她不要任何個人利益,藐視名利。”居里夫人從凌晨學習到深夜!攀攀所渴望的,也是這種生活呀!她也不怕苦,但要苦得有價值。讀到居里夫人年輕時給她哥哥的信中寫的話:“唯一使我遺憾的是每天的時間太短了,而且流逝得如此之快。”徐攀覺得自己也常有同感,暗自高興。
她的心境又逐漸恢復了平靜。她甩開了一切煩惱和憂慮,在幻想中進入了19世紀末的巴黎,走進居里夫婦的試驗室,看他們怎樣站在煙熏火燎的大鍋旁邊,日日夜夜為了從瀝青中提取世界上第一克鐳,而不惜讓毒氣侵入自己的軀體……
攀攀一面跟蹤居里夫人,一面也調整了自己的生活,使精神恢復到最好的競技狀態。
她那時和新結識的女友住在一個房間。晚上,室內悶熱難熬,加以經常受著地震的威脅,女友在院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叫小攀出去。不見她出來,進去一看,背英語單詞呢。“不背完20個單詞,我絕不出去。”攀攀說。女友見她滿頭大汗,在桌前讀呀寫呀,很不忍心,就說:“小攀,今天太熱了,出來涼快一下吧。明天多背幾個不就得了嗎?”“不行。今天的事,就一定要今天完成。你知道居里夫人有個什么特點嗎?不管做什么事,她都有那么一種貫徹始終和頑強的精神。她不怕冷,我們就不能不怕熱嗎?”女友臉紅了,因為她自己談過愿意和小攀一起學習居里夫人的。自己今天不是也有事沒干完嗎?怎么就玩起來了呢?于是便趕快回到室內,拿起作業來。
徐攀照著書上的照片畫了一張居里夫人像,那雙眼睛,畫得比較成功。那是一雙真摯、熱情而執著于自己目的的眼睛,在今后幾年里,這雙眼睛將永遠望著徐攀。
“我要學瑪麗·居里,也許有人要說我狂,”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徐攀對女友說,“說就由他說去。居里夫人就說過:‘我相信我們應該在一種理想主義中去尋找精神的力量。這種理想主義要能夠不使我們驕傲,又能夠使我們把我們的希望和夢想放得更高。”
徐攀嚴峻的目光和莊重的語調,給女友留下的印象是:這些話好象就是徐攀自己經過反復思考說出來的。她相信,徐攀已經拿定主意要走居里夫人那條路了。
回到北京,徐攀就把手抄本《居里夫人》拿給她最要好的朋友看。從此,北京中學生間暗中流傳的手抄本中又增添了內容迥異卻同樣吸引人的一種。
徐攀去看黃老師,一見面也是說居里夫人,忽然她面色沉了下來,說:“咱們的農民真苦啊,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呢?”
高能物理和農民挨餓,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徐攀怎么會把它們聯系在一起呢?黃老師是了解徐攀的:這孩子決定獻身科學,目的是為了改造中國。
徐攀最要好的女友驚訝地發現:徐攀的膽子怎么變得這么大,竟敢和別的同學說“中國人為什么不能成名成家”?這一年徐攀好象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她心靈里好象有什么在閃光?那是徐攀心靈中樹起的兩個崇高的榜樣——周總理和居里夫人使它閃光的呵。徐攀在日記中寫道:“我的決心向著未來……從今天起,珍惜時間象珍惜我的生命一樣。啊,知識,我將盡最大努力爭取你。”這時的徐攀,就象一艘開足馬力的航船,全速駛向她所希望和夢想的理想彼岸。她變得更勤奮,更刻苦,明明知道高考不考微積分,可她硬是把微積分都啃完了。她變得更謙虛、更好學,她的好友說:“看來,只要是和學習有關的事,她就忘記了個人的虛榮。”
徐攀決不愿意附和當時的流行風氣,她在日記中寫道:“我要嚴禁自己沾染上庸人的習氣,考不上大學,我也不會灰心。上大學只不過是為祖國作貢獻的一條道路。在其他崗位上,我也會做一個具有崇高靈魂的人,比如,假如我做一個售貨員,我也會讓顧客們滿意,給每個人的生活里增添一點愉快,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四
1978年,徐攀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第一志愿—一北京大學物理系。
這天晚上,她一邊輕輕敲著她那略寬的前額,一邊寫日記:“我一定要使自己具有獨特的性格和獨特的生活方式。我應該克制自己,使自己在思想上、精神上脫離一切無聊的東西,努力做一個關心政治、努力學習而不計較其他的人。”“因為我們的國家還很窮,要靠我們這一代人去改變現狀。”“要做一個具備百折不撓的連貫精神的人,我必須一點一滴培養自己的頑強精神。意志頑強,百折不撓是我們進行一切事業的基礎,我一定要努力培養自己做一個不但有理想、而且有毅力的人……我要為祖國貢獻自己的一切。”徐攀知道胸前的校徽有多么重,仿佛有很多雙眼睛在看著她。
同房間的幾個女同學晚飯后總要聊聊天,這本來是正常的。徐攀卻覺得這是對時間的一種奢侈了,她躲到圖書館去看書。一年級學普通物理,功課比較輕,有些同學胡亂看起課外書來,徐攀則在課外讀《愛因斯坦文集》和《邏輯學》,象正課一樣精讀,寫筆記。她要訓練一種好的思維方法。
高考前學微積分,是為進大學后跳級作準備。現在,她又學第二種外語——日語,后來又開始學法語。她把學過的公式、定理匯集成冊。這都是為將來考研究生做準備,那還是4年以后的事呢。
她好象在和一個假想的對手賽跑,生怕落在后面……那對手是一個可怕的陰影,她隱隱看到它威脅著要吞噬她的生命。
在校園里碰到高中時的一位同學,說起他們數學系要開一門新課——《模糊數學》。開課那天,那位同學吃了一驚,只見徐攀拿著把椅子,進了他們的教室,大模大樣地坐在前排。
每天早晨,她起得最早,到“五四”操場繞圈走著,一邊朗讀外語,同時完成了她的體質所能承擔的唯一運動—一散步。晚上,她又睡得最晚,熄燈后,點起蠟燭繼續看書。星期六回家,總要背一書包書,一進門,撂下書包就伏幾學習起來。媽媽等到她習題做完,說可以吃飯了,才上飯。可是飯菜擺好,人又不來了,原來一道題解完,她又想起一種新的解法,重新演算起來。
母親不禁嘆了口氣。她心疼女兒,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女兒說道:“最使我高興的事,就是解開一道難題!”她應該為女兒高興的事高興,也應該為有這樣一個值得她驕傲的女兒而高興,只是她的身體……
她象一塊干燥的海綿被放進水中一樣,貪婪地吸收著外界一切她所需要的信息。一個講座她漏掉了,一次什么人的有趣的談話她沒有聽著,她就象獵手失去了珍奇獵物一樣,不住地說:“攀子虧了,攀子虧了!”老師講的有用的話,她一句沒有記上,也一定要東追西問地補上它。幾個人討論問題,她來晚了,哪怕只聽到一句尾巴,也一定拽住人不放,“哎,什么呀?你們再說一遍!”然后她就參加到討論里來,直到把問題弄清。后來大家知道她這個習慣了,只要有幾個人談話中間一見她進來了,就學她說:“哎,什么呀?再講一遍!”把她也逗樂了。
但徐攀并不是只顧埋頭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她原來以為“四人幫”一倒臺,中國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現在看到,還有一個重大的改革問題擺在眼前。她想得較多的是教育上的一些問題。難道大學生僅僅是知識的容器,不需要有善于思考的頭腦嗎?為什么不可以實行學分制,給學生以選擇的機會?……
五
女同學們最先發現徐攀性格和作風上的特點。有時候,她深沉幽靜得象一潭湖水。有時候,她活躍起來,簡直象個七八歲的毛丫頭。有時候,你會覺得她的心是一口很深的井,里面藏滿取之不盡的甘泉。她贏得了全年級同學的喜愛。
別看她對誰都很熱情,心里卻是有個譜兒的。對那些進了大學就以為有了鐵飯碗,混日子的;靠小聰明上大學,又靠小聰明和考試前突擊過日子的,她瞧不起。為人誠懇而不兩面三刀,天資不厚而刻苦學習的,她都敬重,佩服。
如果有人遇到了困難,有人求她,那就不論是誰,一概慷慨相助。有一次,她問一個同學:“假如有人求你辦事,你是認真去辦,還是敷衍了事?”“當然要認真啦。”“你的力量辦不到,怎么辦?”“那就只好‘對不起,遺憾得很啦。”“我看不應該這樣。你還可以托你認識的人去辦嘛。一定要有求必應,盡最大努力做好。”
求她找本書,借點資料,她正嘻嘻哈哈跟人高談闊論,你以為她沒聽見,或沒放在心上呢,可沒多久,她送到你手上來了。不管要走多少路,跑幾趟腿,轉幾道手,她一定辦到。平時,誰說父親有個病,聽說有種偏方能治,說說而已,也沒求她。可她,總要到處打聽,想法弄到。天冷了,哪位同學衣服單薄,或者誰把眼鏡丟了,她會一聲不吭,回家拿來毛衣或自己的另一副眼鏡。中午,好容易可以睡個覺了,正似睡未睡,聽說誰頭疼了,她嗖地一下坐起來,跑去拿藥了。這要下樓,來回要登那要命的八十幾級樓梯呀。
不知怎么的,她成了大家的義務理發師。起先,也許只給本宿舍、本班留短發的女生剪一剪,可是誰讓她手巧、熱心又懂得美呢,名聲傳開,剪短發的多起來了,外班、外系的也慕名而來了。往往是身體不舒服或中午想躺一躺的時候,人來了。二話沒說,請坐,喜歡什么式樣的?留大點還是小點?干起來了。而只要一動剪子,不管心里怎么勉強,那個認真勁兒又來了。人家過意不去,直說行了,可她還不肯讓人家起來,還在琢磨額前那一綹頭發撂在左邊好還是右邊好?嘴里還不閑著:“不能草率從事,維護本公司的聲譽要緊呀!”
她當系學生會文娛委員時,連發張電影票,都要費不少心思,常常是由她把票一張張送到同學手里。
有多少人借過她的筆記!她幫多少人解過難題!一起想啊,算呀,畫呀,一遍又一遍。等到上了樓,躺下了,正確的答案才在腦子里蹦出來,噔噔噔又下樓了:“嘿,方才我真傻,那個解法不好,你看……”見別人學習成績上去了,她別提有多高興1系里一個男生,外地來的,學習差。攀攀老是問他:最近怎么樣了?哪塊覺得最吃力?是方法有點問題吧?有一回考試,那個男生得了5分,徐攀高興地說:“看來你就是比我學得好。下回再考好了,我請你吃糖!”
她要學的東西那么多,時間對她是很珍貴的。但只要是幫助人,那時間一下子又變得不值錢了。
六
母親送孩子進校時,看見徐攀每天必須攀登的那4層樓的樓梯,一下子怔住了。從來是挺胸闊步、神氣十足、任何動作都比別人快敏的徐攀,一到這樓梯跟前,就不靈了。她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往上捱,每走完一層還要歇上一會兒,氣喘吁吁。她總要讓同行者先上,那同學就代她把書包背上去。這樓梯,成了徐攀生命旅途上的路障。
命運對這位聰穎的姑娘多么不公平!她身體不好,但奇怪的是人們從她的日常的精神上幾乎看不到任何跡象。
她總是那么精神飽滿,樂樂呵呵。每個熟悉她的人都說:不知她哪兒來的那么大精神頭兒。身體比她好、學習時間比她短的人已經感到疲勞了,躺下了,徐攀卻還勁頭十足地在做題,看書或思考問題。
是不是她自己也被自我克制給騙了呢?不,不,這些病情她自己一清二楚,她中學時候的日記上就寫著:
“1976年10月30日,今天全天抱稻子,我自覺非常努力地干了。到這兒以后,可以說每次勞動,我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拚命干。今天勞動,我每次全抱的很多,有時我的心臟都感到受不了,跳得厲害。”
“1976年11月1日……這兩天我老腫,頭、臉、眼睛、手、腳全腫。臉腫得象個大燒餅,不知是否累的。我們的時間太緊了,每天恨不得除了吃飯睡覺,一分鐘也不給我們。我們被當成了勞動力……”
“學軍”結束之后,1978年11月25日,徐攀到北京醫院看病。她沒有腎炎,浮腫不是腎的問題。心臟透視結果,心外形變大。這天她在日記上寫道:“這是我的病狀的又一次發展,我把它歸罪于這次‘學軍。”這些她愿獨自忍受,別再刺痛她那飽嘗了過多屈辱和苦痛的媽媽了。
她對同宿舍、同班的人,向所有要好的人百般叮囑:“我媽問起我來,你千萬不能照實說呀。問我每天晚上幾點休息,就說十點。中午休息嗎?休息。早晨起床也不早。星期天干什么?玩唄。別忘啦。”
這些人都忠實地執行了她的囑托,她那雙眼睛,那副神色,那個真摯誠懇勁,她懇求什么,人們都會心軟,不想辦也得去辦啊。于是,媽媽3年多來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可惜媽媽沒有去找負責看管和清掃教室的工友。每天中午和晚間,攀攀都是走得最晚的一個。熄了燈,索性到馬路上看書。有一回冷了,她用從家里帶來的新被單裹住身子,繼續在路燈下讀書。
后來,她不僅在時間的延長上,而且在擴大它的內涵上下功夫了。她不斷加大時間的負荷,這也就是加大她那心臟的負荷呀。
她到外系去聽課,甚至還做實驗,次數越來越多了。聽生物系的課和數學系的課還不夠。“什么知識我都應該掌握。別人知道的我好象全應該知道!”又去聽各種講座了——哲學的、歷史的、心理的、邏輯的、文學的。還去聽宗教課,想研究宗教的起源。
聽說20世紀將是生物學的世紀,八大前沿學科有兩個是屬于生物的,她決心在邊緣科學——生物物理學上有所建樹。單是人,就有多少奧秘尚未揭開呀。
但是,從第3學年起,學習負擔明顯地加重了。先是物理實驗,一學近代物理,就加重了一倍。攀攀還要去做生物系的實驗,化學選修課的實驗。每次,至少是連續4個小時,基本上是站著。一周來這么兩三次,健康人也夠受!
雖然她在心情很壞時也想到過可能早死,但她并不真正相信命運會對她如此不公。死亡從未現出過它猙獰的嘴臉,比如,造成一次意外昏厥什么的。沒有。所以,它只是作為一種最壞的可能,在徐攀意識的昏暗角落里等待著,而徐攀又是過于樂觀自信了。
對于她,一個正常人的壽命都是不夠用的。她在日記中寫道:“說真話,我很感興趣的是物理,特別是理論物理。我是多么向往去探索宏觀、微觀世界的秘密呀。我多么向往浩瀚的宇宙,我們不知道的天邊!同時,微觀粒子又在吸引著我,我多么希望能踏進它們的天地了解它們生活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同時我又向往著生物界,這是我很早就感到興趣的。生物有多么不可思議的本能啊。對我們人類來說,未知的東西太多了。我多么希望能在這些未知的問號中用我辛勤的勞動抹去一個、兩個!也許我的興趣太廣了。這使我感到人生是多么短暫呀!當我還沒有能夠滿足自己的欲望時,我就要離開人世了……”
七
1981年4月17日,徐攀給她遠方的摯友發出了最后一封信。
“小紅:……今年我們21歲了,又一起在人生的道路上邁進了一步。我現在總感到時間流逝得太快,一晃就是幾年,我常常感到害怕。我覺到沒有一點工作的能力,今后會干什么呢?大學三年級了,我仍然是什么實際本領也沒有。我想,也許剩下的時間應多注意自己的實際本領的訓練。徐攀”
實踐能力要加強,理論知識也應鞏固。這學期開的“量子力學”“電動力學”是物理學的王冠,又快選擇專業了,要聽各種專業講座,時間越來越珍貴了,這幾天中午連喘息的功夫都沒有。4月21日,上午照例是4節課,中午到圖書館看書,下午4小時實驗,晚上聽完了講座,已經9點多了。不,對徐攀來說,才剛剛9點多,還可以再看兩個多小時的書呢。
1981年4月22日晨6時,徐攀悄悄地起床了。她怕驚醒同學。她以最快的速度洗臉刷牙,吃了幾口東西,就下樓騎車到大課堂去。這天要聽物理學教授講課。外單位會有好多人來聽課,還得加凳子呢,一定得早去,坐在前排的位子。因為大教室的擴音設備效果不大好,她又近視。
時間還早,數學樓的門還沒有開。徐攀到達樓前時,有些同學已在那里,大家知道徐攀每天起得早,睡得晚,多次提醒她要注意身體。這天見了面,見徐攀情緒和臉色都特別好,大家還暗暗覺得奇怪。這時聽見有人喊:“后門開羅!”徐攀急急跑上樓去,當她跑到教室門邊,回過頭來向同學們一笑,僅僅幾秒鐘,只見徐攀已倒在地上,一只手頂住胸口,臉色煞白。她是倒在第二排座位邊上,眼看就夠著座位了,幾個同學急速跑步到醫務室去,幾分鐘后又扛著擔架和氧氣袋跑了回來。待到救護車開來,趕忙送往醫院,搶救已經無效,徐攀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雖死猶生的人并不很多。一個未來得及有任何建樹的人,尤其如此。
然而這個小小的徐攀,一個在人世上只度過21年平凡歲月的姑娘,卻確實活在很多人的心里。
徐攀去世以后,一位同學深情地說:“物理系失去了徐攀,我覺得就好象空氣中少了一種元素。”
徐攀小學、中學、大學的老師、同學絡繹不絕地來到徐攀家,看望悲慟萬分的徐攀的父母,撫慰、溫暖著這兩顆孤寂的心。甚至與徐攀素無來往的同學也為徐攀的人格所感動,自愿代替徐攀去行孝敬之勞,帶去她媽媽愛吃的食物……
徐攀的骨灰盒停放八寶山的期間,媽媽常去憑吊。每次她見那骨灰盒都是一塵不染。原來是一位曾得到徐攀的信任、幫助和愛的姑娘,每隔幾天就來一次,并用手絹拂拭紫檀木質的棕色骨灰盒。
徐攀的一生,留下很多耐人思索的東西。
她童年失去正常的家庭生活,得不到正常的學校教育,又是在十年動亂的滾滾惡浪和污泥濁水中生長起來的。她刻意要走出一條自己的路,成長為更加符合我們國家和社會需要的人。
她天資聰穎,勤奮過人。她注重學習,又不死摳書本,有廣泛的生活樂趣。她學習起來廢寢忘食,但又能不惜時間去幫助他人。她的發展是全面的,同時她又是一個具有獨特性格和風度的姑娘。
她沒有枉度那21個春秋。她的一生向我們的青年一代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生長在更優越的社會條件之下,享受著正常的學校教育而沒有嚴重疾患的人,應該怎樣度過你的青春時代?
徐攀還以她短促的一生向所有的人昭示一個真理:一個人生命的價值不是以壽命的長短,而是以每個時間單位的容量計算的。
那么你,健康而長壽的人,你是怎樣度過你的每個晝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