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黎
我去北京人藝約請導演林兆華寫一篇文章,介紹他們的新劇《絕對信號》。誰知他忙得不可開交,查著日歷計算,結果只有談的時間,沒有寫的時間了。于是,只好由拙筆代述。
為什么在小劇場演出
“早就有搞小劇場的想法。小劇場所需經費不多,投資少,不同流派的戲劇都可以拿來嘗試一下,有些成熟了還可以拿到大舞臺演出。
“我們要正視現實,由于影、視的沖擊,話劇上座率大受影響。在看電影這么方便,看電視這么舒服的時代,人們干嘛非要看話劇呢?何況有些話劇那么虛假,簡直是拉著觀眾的耳朵在教訓人家,人家當然不喜歡。話劇賣不出票去不能責怪觀眾,也不能反對影、視興起,只能從自身改革想辦法。
“話劇能否以自身的力量去吸引觀眾?我認為能,而且它有影、視無法替代的長處,這就是活人與活人的交流。沒有演員與觀眾活的交流就不成其為戲劇,而銀、屏幕上的演員是無法與觀眾直接交流的。話劇要贏得觀眾,能否在這方面下下功夫?小劇場為這種活的交流提供了更為便利的條件,演員與觀眾距離近了,比較容易融為一體。
“由于離觀眾更近了,也逼著導演、表演、美術、燈光、效果等必須有所革新。特別是表演,必須極其真實自然,摻不得半點假。這么近,虛假了,觀眾一望可知。有的觀眾說:‘京劇還能聽唱呢,話劇有什么,不就是說話嗎!我們話劇表演不能永遠給觀眾留下這份印象,要通過演員的表演來征服觀眾。大家都說飾老車長的林連昆演得好,你看他是在演戲嗎?客觀看無演戲的感覺,但他又以那么強烈的表現力吸引著你。達到沒有表演的表演,沒有高度表演技巧是不行的。小劇場能考驗演員,逼著你在表演技巧上探索。
“一出戲的好壞,基礎在劇本。《絕對信號》的題材完全可以寫成一個很扣人心的情節戲,但作者沒有走這條路子。而是采用時空的自由跳躍,心理時空與現實時空的交替,現實、想象、內心的話、回憶等多層次的表現,充分揭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因此,也就更真實、更有味道。作者寫這個戲,帶有嘗試性,是有意識地為小劇場寫的。”
以上是導演林兆華第一次談話的摘要。在第二次約定的談話時間內,偏偏有個會非叫他去不可。剛巧劇作者之一高行健來找他有事,他和我便從不同的出發點一致強烈要求高行健坐下來談談。
希望找到更廣闊的戲路子
“這個戲剛出來時,有人說不象戲。的確,人們習慣于易卜生式的戲劇結構——全劇圍繞一個問題、一個事件,人物為問題而設置的這樣一種戲劇結構。我國話劇于‘五四運動前后引入,當時正是易卜生戲劇最盛行的時候。解放初期,又引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論。這兩個流派都有很高的成就,對我國的話劇發展也起過推動作用,但不能認為它們代表全部話劇藝術。在創作《絕對信號》時,就是有意識想做些突破,看看能不能有別的戲路子。
“我主要從中國傳統戲劇中尋找手法,我們的戲曲表現手段非常豐富。表演不只是建立在對話上,要有唱念做打,演員是全能的;舞臺上時間和空間有充分的假定性,走一個圓場就算到了另一個地方,一段過門音樂就算多長時間過去了;演員還可以把心里想的東西說、唱給觀眾聽。在《絕對信號》里,我有意識地在舞臺假定性和演員表演的變化上做了些嘗試。就那么一個由幾根鐵管焊的象征性的貨車守車,一會兒可以變成河邊,一會兒又可以變成結婚的新房;而演員有時是劇中的‘我,有時又是回憶和想象中的‘我,甚至是別人潛意識中的‘我。我也從國外劇作中受到一些啟發,如對心理描寫的重視和強調戲劇人物的動作性等等。這個戲只是一個嘗試,只是許許多多戲路子中的一個。希望能找到中國現代戲劇更廣闊的路子。
“在戲中我們有意識地要求自己擺脫說教味。必須是能打動自己的話,才能打動觀眾。要有自信心,要相信藝術能夠征服人。”
高行健1982年畢業于北京外語學院法語系。大學三年級時開始寫戲,《絕對信號》是他創作的第十二個戲,然而卻是得到演出機會的第一個戲。他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我不由問了一句:“你怎么會熟悉鐵路上的情況?”
“搞什么戲,也需要深入生活。這個戲先是劉會遠提供了題材,后來我又到鐵路上去體驗生活,接觸過各式各樣的車長。我總是把劇作構思直接講給他們聽,請他們評論。守車上沒有燈,扒車上來的人讓坐哪就得坐哪,這都是跟守車后才知道的。”
風格的繼承與發展
林兆華總算從會上抽身回來,高行健又去忙他的事了。我終于有機會提出一個人們正在爭議的問題:“在你看來,這出戲能算是北京人藝的風格嗎?”
“什么是人藝風格?有的同志認為就是京味兒,這種看法不全面。人藝的表演,生活、自然、含蓄、真摯,注意演人物。從這些方面看,這出戲繼承了人藝風格。藝術的發展首先是繼承,沒有繼承就沒有根基。但我們也不能只是固守過去的風格。
“每一個時代,每一個藝術家,必須找到符合時代要求的藝術表現形式,要研究當代觀眾的審美要求和心理。其實,老一輩藝術家就并不那么墨守成規,《茶館》在藝術上就有突破,它沒有貫穿的故事,三幕寫了三個時代、三個場面。曹禺同志也常講,戲路子要多一點。所以,人藝的風格也要發展。
“不久以后,我和高行健準備再次合作,想把他的第十一個劇作《車站》推上舞臺。仍在小劇場演出,演員在中間表演,周圍是觀眾,從內容到形式將更新鮮一些。”
不能低估青年的欣賞能力
他們在每一次演出后,都要與觀眾座談。這不僅使演員與觀眾更為接近,而且能隨時收集意見,了解觀眾能否看懂。他們相信自己的戲青年能夠理解,并有不少人是喜歡的。
“千萬不能低估青年觀眾的欣賞能力。”導演和作者反復向我強調這一點,其鄭重令我微微吃驚。看完一些普通青年給他們的信后,我釋然了。但又不免生出新的微微的吃驚,誠如一封寫給“林叔叔”的信中所說:“導演和演員同觀眾在較量,誰的理解、想象更高一籌。演員沒有實現觀眾的想象,就不會受歡迎,演員、導演的創作高超于觀眾的理解、想象,他們就把觀眾震動了、感染了、教育了。”他們的這個戲是成功了,下一步的嘗試又將怎樣呢?面對如此年輕而強有力的對手,誰能不鄭重以至感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