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君宜
我是1939年初到延安的,分配到中央青委(對外名稱叫西北青年救國會)。先是到安塞縣和晉綏解放區(qū)去調(diào)查青年工作,夏天回延安,就在《中國青年》參加編輯工作。
那時候,我們《中國青年》的主編是青委宣傳部長胡喬木,對外我們是中國青年社,對內(nèi)是宣傳部的一個科,叫中國青年科。實際工作是我們科里干。科長杜紹西同志(以前是丁浩川同志,這時剛換過),科員有我和蕭平兩個,后來又來了一個黃照。
記得剛到《中國青年》時,科長杜紹西囑咐我的就是:“看稿子你得公平對待。對于負責同志的稿子,該改的也得改。如果他有語句欠妥的地方你放過去,將來登出來,反而對這個負責同志影響不好。”我們組稿的范圍就是各地來延安的干部,請他們寫工作經(jīng)驗和通訊。記得登過劉秀峰、穆欣、黃華等人的稿件。我們自己也寫。
剛開始對于青年刊物究竟該怎么辦,心里實在沒有譜。我只在學生時代“課余”編過刊物,那只能算是練習性的東西。對于如何研究讀者的需要,實在不懂。本來,那時的延安和各解放區(qū)交通十分困難,刊物發(fā)行范圍僅能限于陜甘寧邊區(qū),特別是延安。延安有從全國各地來的青年,他們抱著滿腔熱情來這里尋求革命真理,這些人才是刊物的主要讀者。當時我們本來應當研究這些主要讀者的要求,了解他們的思想狀況,為他們辦刊物。但是我們卻不大懂得這一點,我們以為自己是做青年群眾組織工作的,眼睛應當看到基層。眼光就總是局限在青救會的工作,文章以短為尚,總登一些晉察冀的青抗先怎么樣,晉冀魯豫的農(nóng)村青救會發(fā)展又如何。我記得我自己還打算就赴農(nóng)村調(diào)查所得寫一個連載的《青年工作十講》,可是,只寫了兩講就再怎么費勁也寫不下去了。我們費力組織來的和自寫的稿件都不很受讀者歡迎,真沒辦法。
后來,大約是四0年三八節(jié),我寫了一篇《新娜拉走后怎樣》。這篇文章實在沒費什么力氣,只是把和我一樣的延安女青年所感到的戀愛、婚姻、工作機會等問題擺了一擺,自稱我們自己就是新的出走后的娜拉,還有許多問題得解決。沒有想到,這篇并非重點的文章倒在延安一些學校里引起了一點注意,有些同志談論到它。胡喬木同志也表示了首肯。后來,他對我們說:延安有很多各種各樣的人物,他們從各種不同的角落匯聚到延安,把他們?nèi)绾蝸淼窖影驳牡缆穼懸粚懀蔷哂腥珖饬x的。他曾親筆寫過一封組稿信,叫我?guī)еフ液纹浞纪尽N彝洰敃r曾否找著何其芳(好象沒找著),但是其芳同志這篇文章后來還是寫出來了,發(fā)表在《中國青年》上,這就是現(xiàn)在已收入他的選集的《我怎樣來到延安的》。我還曾受命去找當時中央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主任金茂岳大夫,我問他:是怎么思想轉(zhuǎn)變來到延安的。金大夫回答:“我的思想沒有什么轉(zhuǎn)變問題啊。我是由紅十字會醫(yī)療隊派來延安,后來就留下沒走的。”我挺失望,覺得這樣未免缺乏一點兒有說服力的“轉(zhuǎn)變過程”,于是我的訪問記也沒有寫成。其實呢,到延安的人本來是通過各種不同道路,抱著不同想法來的,這才是生活的真實;復雜而多彩的真實。但是那時的我,可全不懂得。
四0年秋我去晉綏解放區(qū),編《中國青年》晉西版。刊物既缺乏撰稿力量,自己又掌握不了辦刊方針,這刊物是沒編好的,只出二三期就因日軍掃蕩而停刊了。但是,這時延安的《中國青年》卻已蒸蒸日上,而且改變了面貌。不再大量刊用那些以發(fā)展農(nóng)村青救會工作為主題的稿件,而是適合了當時延安青年們思想的情況和求知的要求。編者許立群在寫一個連載《古中國的故事》(后出單行本,改名《中國史話》),還有董純才、陳企霞等介紹伊林的科學文藝讀物的文章,何其芳他們幾位“來延安的道路”也都登出來了。還有些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學習筆記,也有小說,也有知識分子味兒頗濃的雜文如《論土地之鹽》等。文章也并不一律那么短了。我這時遠在晉綏,可是一看就知道了,延安青年一定會歡迎它,因為我本人就是那樣的一個延安青年。辦一個刊物,光登自己硬著頭皮寫的東西,自己不愛看,怎么叫讀者愛看呢?必須適合讀者的正當要求,知道他們想什么,是一條辦好青年刊物的主要經(jīng)驗。這時我好象才有一點悟到。
1941年初,我又回到延安。《中國青年》已經(jīng)因為發(fā)行太困難,停刊了。我也就改做了別的工作。直到七年以后,我在晉察冀解放區(qū)的平山縣,才又參與了《中國青年》的復刊工作。這時候的人馬是以楊述為領導,編輯部有我和江明、邢方群、黎力、楊慧琳等。在解放區(qū)辦的三期,我們懂得了力求知識化,力求爭取即將解放的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青年。記得有一篇《寫作范例—一則新聞》,就是聽了胡喬木同志對于毛主席所寫的一則新聞進行講解,由我整理成文發(fā)表的。我署上了一個筆名“聽橋”。他說:“橋沒法聽。”于是改成了“聽樵”。剛從國統(tǒng)區(qū)來到的文化人胡愈之、彭子岡等同志看了刊物,曾評論道:“沒想到你們老解放區(qū)的人能辦這么活潑的刊物。”但是,這時候我們實際上還未能更深刻理解如何抓住這些正在大變動時期的青年的心。到第四期,我們進了北京城。刊物由我負責。來了一批新的編輯。底下的回憶就該由他們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