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鑫
人的一生中有各種各樣的逆境。讀了張海迪對逆境的“答卷”,我為當代的中國青年感到驕傲,也不由得想起了在逆境中的兩位比利時青年……
迪斯科不能解脫他心頭的苦痛
我有一盒錄音帶,正面是太極拳音樂和其它中國樂曲,反面是迪斯科音樂。這盒錄音帶是一位比利時青年送給我的,雖然我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但他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年前,我在比利時魯汶大學教中文時,應學生要求,利用課余時間教他們太極拳。每次打拳時,總有一些旁觀者,其中有個常來的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個子高大,一頭亂發,不修邊幅,老穿一條破舊牛仔褲和有兩個大兜的上衣。他腦袋上總戴著一副耳機,靠墻一坐,臉上一副冷漠的神態,對誰也不答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走過去客氣地問他:“你喜歡中國太極拳嗎?想學嗎?”他先是一愣,接著用佛拉芒(比利時兩大民族之一)語比劃著說什么。原來他不懂英語。這使我感到有點意外,因為這兒中、小學就普及英語教學,一般年輕人都能講點英語。這時,我的鄰居走過來充當翻譯,他認識這個小伙子。只見小伙子從兜里掏出一個袖珍錄音機,取出里邊的錄音帶交給我,要我把太極拳等中國音樂轉錄到他的帶子上去,我答應了他的要求。可以后他沒有來取。我不免納悶起來。后來,從我的鄰居那兒了解到了他的一些身世。
讓—我的鄰居這么稱呼他,這大概就算他的名字—是個混血兒,父親是土耳其移民,母親是佛拉芒人,他們原住比利時東部狄爾森附近的礦區。他有個姐姐,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在一次事故中死去了。母親因嫁給一個土耳其礦工,親戚們跟她斷絕了往來。在那樣的社會中,一個寡婦拖著兩個混血兒,處境是可想而知的。后來他們轉到魯汶住了下來。不忍母親含辛茹苦,姐姐不到二十歲就跟一個意大利男人去西西里島了。聽說后來那個男人離棄了她,不知怎么的,她當上了演員。沒等讓念完中學,病魔又奪走了他的母親,讓成了孤兒。父母只留給他一副傻大的身軀,社會也僅造就他一個貧乏的腦袋。為了填飽肚子,他當過街上收集垃圾包的清潔工,在餐館里打過雜。母親在世時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也要兒子“愛上帝,愛一切人”。但讓始終沒有產生出這樣的愛心,因為他從沒得到過“上帝”和“一切人”的愛。空虛的心靈需要填補,一個偶然的機會,在一次迪斯科舞會上,讓在瘋狂的節奏聲中扭擺旋轉著,頓時忘掉了一切痛苦和不幸,仿佛進入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天國。從此,他迷上了迪斯科,那架袖珍錄音機和迪斯科錄音帶成了他的親密伴侶,一刻也不離身。他睡覺時聽,吃飯時聽,走路時聽,有一次工作時也聽,被老板解雇了。幸虧他姐姐不時給他匯來一點錢。
三星期過去了,他還是沒來,我開始為他感到不安了。難道他病了?或去別處打工了?想到他走路時也總耳不離迪斯科,難道他在大街上聽得出神而遭了車禍……我不敢往下想了。有一天,還是我那位鄰居跑來告訴我,讓來信了,他因姐姐急病匆匆去了意大利。
他姐姐得的是精神病,或者說是“職業病”。原來她當的是一種特殊的“演員”,只需兩種“演技”—哭和笑,既不上舞臺,也不上銀幕或電視,只為富人辦紅白喜事“演出”:有錢人家辦喜事,她們春風滿面笑容可掬當招待;有錢人家死了人,自己哭不出來,就雇她們去代哭,要她們趴在棺材或墳頭上哭得捶胸頓足肝膽欲裂,每次“演出”必須進入角色,“演”出百分之百的“感情”來。生意好時,一天要大哭大笑連“演”幾場,前一小時哭得死去活來,后一小時馬上要喜笑顏開。近年來,由于西方國家經濟不景氣,喜事少,喪事多,哭的買賣更興旺,對“演員”身心的摧殘就更厲害。正常人的神經如何受得了,讓的姐姐神經終于崩潰了。
讓在信上說他一時回不了比利時,那盒錄音帶留給我作個紀念。我把自己的太極拳音樂帶子留給鄰居,請他以后轉贈讓。我不知道他姐姐的病是否已治好,他們現在何以為生。但可以肯定的是,迪斯科治不好精神病,也不能解脫他心頭的苦痛。他們應怎樣來回答命運的挑戰呢?
“我心里有中國啊!”
在我書桌玻璃板下,壓著一張我跟魯汶大學同事巴洪小姐和她愛人的合影。其實,我從未把巴洪稱為“小姐”,她也樂意與我以“同志”相稱。這里我特意加上“小姐”的稱呼,是想借以表明她曾經離過婚。為了辦離婚手續,巴洪心靈蒙受創傷,經濟上也受到了損失。但婚姻的不幸并沒有使她消沉下去,她把自己全部精力傾注到工作上,終于在中文教學中覓得了一位真正的知音。因此他們常說,是中國把他倆結合在一起的。
如果說中文是他們愛情的紐帶,那么,中國更與巴洪的命運和事業結下了不解之緣。巴洪全家從1959年至1969年在北京生活了整整十年。父母分別在外文局和外交學院當專家,巴洪就在北京的中學和北大中文系度過了她的青少年時代。他們見過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等領導人,一直珍藏著參加接見時的合影。他們全家對中國的感情、對中國人民的友誼是很深的。回國后,巴洪全家都是比中友協的成員,他們一直為比中人民的友誼勤奮地耕耘著。
巴洪的現代漢語課深受學生歡迎,魯汶大學本應珍惜這樣難得的本國漢語教師。然而,社會的弊病使巴洪受到很不公正的待遇。由于比利時傳統的民族和語言矛盾,講法語的巴洪盡管工作很出色,卻一直未能成為這所說佛拉芒語大學的固定教師。她必須每隔一兩年簽一次合同,而“合同工”的工作量大工資低,這更造成了少數淺薄者對她的非禮和歧視。事實上,魯汶大學漢學專業需要她,甚至不能沒有她;而她是可以不要魯汶大學的。她曾對我說:“我可以辭掉魯汶大學的工作,但看到這所大學里有那么多學生學中文,他們學成后將在比中人民友好交往中發揮作用,一種事業感和使命感激勵著我要教下去。何況我的學生和同事對我都挺好,而且還有從中國來的教師一起工作,我怎么能走呢?”
巴洪是獨生女,父母不需要她經濟上的幫助,她自己也沒孩子。但在那樣的社會中,要達到完全自立或維持她那簡樸的小家,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愛人是位聰明肯干的青年,但畢業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巴洪在魯汶大學的收入相當微薄,她不得不同時在布魯塞爾和安特衛普兩地兼課。為了行動方便不誤課時,她只好又買了一輛廉價舊車,奔忙于三個城市之間。因為車常出毛病,巴洪每次開車總有點提心吊膽,仿佛作一次冒險旅行。“我知道不少中國青年十分羨慕西方國家的家用小汽車,”她對我說:“但小汽車對我來說絕不是什么享受,它是我不想要而又不得不要的一劑‘苦藥,但愿它不會成為害我的‘毒藥。”
由于巴洪是在中國上的大學,沒有比利時或其他西方國家大學的學歷,也沒有碩士、博士之類的學位,在一個只憑一張證書不重真才實學的社會里,她的就業遇到了很大困難。這位不肯在逆境面前低頭的巴洪,硬是從疲于奔命中,再擠出時間準備撰寫學位論文。為了在佛拉芒地區工作更有保障,她還定時去學佛拉芒語。雖然,這里是每周五天工作日,節假日又多,但對巴洪幾乎都等于零。似乎時間老人對她特別苛刻,直到我回國,她的論文還沒寫成,佛拉芒語也沒學完。
我很欽佩她的干勁,也為她的身體擔心,有好幾次更為她在極度疲勞時開車而不安。“我太忙了,太累了。”這是她經常說的一句話,那不是口頭禪,而是她機體疲勞的真實反映。每當這時,只要憶起當年在北京的生活,或聊起中國的事情,就會給她不少寬慰,似乎減輕了勞累。“我以后一定再去中國,何況斯塔夫(她愛人)還沒去過呢。”
跟千千萬萬西方青年一樣,巴洪的人生之路也不平坦。但她又跟讓不一樣,她沒有去從迪斯科中找麻醉自甘沉淪,也不是只發泄怨憤消極悲觀下去。她面對現實,自強不息,為事業而奮斗,做生活的強者。她何以能如此堅強、奮發和樂觀呢?我的耳際又響起了她的聲音:“我心里有中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