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
編者的話:這里發表的,是一位留美學生從美國東海岸寄來的發自肺腑的確“歌音”。和本刊上期發表的《來自“天堂”的挽歌》相對照,兩者的精神天地是多么不同啊!
隨著我國的對外開放,出國參觀訪問、學術交流、留學深造、洽談貿易等等的人多起來了。這是祖國四化建設的需要。怎樣看待“出國”,怎樣看待“外國”,人們有各種各樣的議論;怎樣報效祖國,人們更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負。處在祖國中興時期的青年朋友們,你們是怎樣思索和認識這些問題的呢?歡迎你們把心里話寫給我們。
來信來稿請直接寄本刊政治理論部。
感恩節前夕的一個夜晚,我下了課,途經哈佛校區的一個大教室,傳來一片和悅的歌聲。那是幾百名男女學生,在一架鋼琴的伴奏下,練習著合唱—一大概是為感恩節彌撒而排練的合唱。感恩節,也許是美國最獨特而又最富于人情味的一個節日了。那是為紀念二百多年前第一批登陸的歐洲移民,在這片新大陸上第一次得到收獲而設立的節日。我喜歡聽大合唱,尤其迷戀那由無數層次的人聲交織出來的合聲效果。于是我輕輕地走了進去。天很冷,室內有暖氣,學生們隨便把身上的冬裝脫下,扔在門邊,堆起了一座七彩的山。我默默地坐在大教室的一角,只聽得滿耳的和聲,潮水似的,澎澎湃湃。忽然,我從一片輕輕噴吐的樂句里,分辨出這樣幾個英文單字:“TheLand,God,my dear……”噢,“土地,上帝,我親愛的……”在每一小節樂句收住后,幾百個歌唱者用舌尖輕輕彈出輔音“d,在空氣里留下一瞬的微顫,隨即消失;隨后又再一次輕輕彈出,如此高低輕緩的反復輪唱、重唱。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感到自己被這喘息似的樂聲搔得心頭發癢、鼻腔發酸!恍惚間,身邊那堆冬衣壘成的“彩山”,讓我想起當年在海南島大山里冬天的大會戰。干熱了,大伙兒也是這樣把衣服摔在地頭,堆成一座小山;我又仿佛覺得那座“彩山”,好象當年會戰時篝火的余燼,暗紅暗紅的,仿佛還冒著青煙……歌聲竟撩得我做夢似地憶念起海南島,憶念起那片浸滿了自己整整十年的憂患與淚水、青春與血汗的地方;同時,又撩起了那么多與眼前的現實毫不相關的往事的塵煙。
我想起了儋縣西培農場培勝隊的老工人班長洪德江。兩個多月前,我作為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邀請的客人,以名不副實的“訪問學者”身份,從洛杉磯加州大學轉到這里,作為期一年的學習和研究助理工作。在多少次深宵靜讀、教堂的鐘聲鳴響的剎間,我會恍惚覺得:洪德江班長就護著一盞油燈,傍立在我的身邊。在海南島的歲月,我,一個好讀書而又被“黑包袱”弄得凄凄惶惶的十五歲的孩子,多少次跑到大山旮旯里,為自己、也為家庭放聲嚎哭。他,洪德江,一個毫不起眼、識字不多的本地農場的老工人,卻在自己極其狹窄的家中騰出一小塊空位,讓我把小書桌搬到他家的床口邊。每天下工,他就為我點亮小油燈,趕開想和我糾纏的他的孩子們,靜靜地看著我讀書、記筆記。常常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上一夜。偶爾碰上外頭“查黑書”的風聲緊,他還會在人前人后有意無意地為我打掩護。我就是夜夜傍著這樣一位滿身染著燈火的“守護神”,度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歲月。記得《紅樓夢》第五回里,提到一幅《燃藜圖》,說的是《劉向別傳》里的一段故事:漢代劉向在黑夜里獨坐誦書,來了一位神人,手持青藜杖,吹杖頭出火照亮,教劉向許多古書。我與劉向無緣,但命運卻賜給我這樣一位神人:一位平日衣衫襤褸,普通得沒法再普通的山里人,他以身體的微溫,熨暖著我。我常常覺得,自己十五歲那年,一條孱弱的小生命,可以從那場國亂家危的大劫難中撿回來,一直走到今天,全然憑藉的是他們——這些多么好又多么艱難的普通群眾啊!
此刻,在大洋彼岸,在一片感恩節的歌聲里,我又一次深深懷念著我的鄉親們、老工人們。——不,與其說我是為著“感恩”,不如說,我越來越明白:自己是為他們而活著的。我但愿自己將來,不要變成歷代那些一朝得道,便悠悠然于“高處不勝寒”的士大夫們;更不要變成農夫懷里那條暖過身子以后的蛇。我唯一“感謝”“文革”的地方,就是它讓我找到了自己與“中國”這個大概念之間,一種也許是畢生的、血肉般的聯系:比如關于洪德江,關于那張書桌和那盞燈,關于山里那群名叫“阿貓”、“阿狗”、“阿豬”的野孩子們,關于那無數個噙著熱淚、喝著番薯熱糖水的大山之夜……
歌音中,我還想起了我最尊敬的一位師長——我的母校中山大學中文系的老教授王起(王季思)先生。在蒼茫的人生里程上,王先生是我愿意為他深深地鞠躬的又一個人。那是七九年春天,系里一位學識淵博的老教師,五七年被無辜罹罪的盧叔度先生,重新走上講臺,為七七級學生授課了。當他二十年后第一次面對滿堂學生時,有點失措;加上幾乎已經遺忘了怎樣說普通話,來自各地的同學們無法聽懂他的課,一連幾天,課堂秩序很亂。王起先生知道后,把班上幾位學習骨干請到家里,對我們說:盧叔度老師的“學術生命”能保存下來,并重新登上講臺,不容易啊。這是我們國家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換回來的結果。你們要學會珍惜,不要輕易就損害了她。他要求我們要一個個房間、一個個小組地做工作,無論如何要協助盧老師,上好這二十年來的第一課。第二天上課,全班同學非常震驚,年逾八十的王起先生不要別人攙扶,一步一步爬上了四層高的教學樓,坐到了盧叔度老師授課的教室的前排。授課中間,見盧老師在黑板上寫滿的粉筆字常常來不及擦,白發蒼蒼的王起先生便拿起粉筆刷,一聲不響地幫助盧老師擦黑板。授課終了,盧老師非常克制地向端坐在一旁的王起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向同學們鞠躬。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是一直濕潤著眼角,聽完那一節先秦文學課的。——哦,正是通過盧老師講授的先秦文學課,我仿佛從這中國文化精神的源頭里,懂得了什么叫做“根”——民族精神的“根”和身心所植的“根”;懂得了什么叫做中國知識分子——從屈原開始的中國知識分子;懂得了什么是歷史的曲折和什么是歷史的曲折中應該沉凝下來的人的品格。“做學問,先要學做人。”在多少次促膝懇談中,王起老師這樣對我說。此刻,在一片水晶似透明的琴音和一片呢喃輕語般的歌聲中,我想念著他——我深深敬重的師長王起老師。
“……土地,上帝,我親愛的……”那歌聲似乎還在繼續;那個舌尖輕輕彈出的輔音“d”還在空氣里微顫;那堆“七彩的山”,還象是一堆“篝火余燼”,擠在門邊。我是排練場上唯一的一個“聽眾”。我想,如果在場的美國學生們,知道他們的歌聲,會在我這個陌生人心上激起如此強烈又如此奇特的反應,他們一定會感到詫異。我從來相信,中國人的感情只有中國人自己才可以理解,才可以說得清。許多好心的海外人常常問我:你,一個自費生,自己在這邊辛苦打工求學,并且可以有留去自由,何必非要固執于“學成歸國”呢?“愛國”,并不等于狹隘的地域或政治的觀念呵,等等。我無法跟他們說清。如果我說,我的念頭竟是與海南島山里的茅草屋、蘿卜干、臺風后的洪水泥濘、割膠服上污臟的膠斑,或是與某一本塵封的舊書、某一個兒時淘氣的“敵手”,某幾位年齡學識相距甚遙的長者,以至某幾件血淚淋漓的往事——聯系在一起的,他們一定會搖頭、嘆氣、發笑,以為我誆騙他們,以為我說的是傻話。我常常覺得,“祖國”,輕輕地一聲呼喚,遠比那吶喊高呼,更動我的心弦。真的,在海外,我甚至不愿意別人把我僅僅看作是什么“愛國學生”之類——不但因為,我壓根兒就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局外人”;而且我總覺得,光是“愛國”這個字眼所能包容的,似乎還是太單薄了。毋寧說,一個連生養自己的國家、人民、土地都不愛的人,不配為一個“人”。到美國來,讀學位或者“開洋葷”都不是我的目的。我以為,認識世界最終的目的還在于認識中國,認識自己和自己的責任。是的,我對我心目中的“土地”、“上帝”和“我親愛的”——黨、人民和祖國,有著不可推卸的報效的責任。
靜夜之間,波士頓的冬雨淅淅瀝瀝。聽說不幾天就要下雪了——我這個南方長大的孩子還從來沒見過下雪呢。就讓心頭凝聚的千言萬語,只化作一片歌音,飄然遠寄吧。不,不是那感恩節彌撒的歌音,而是一片象這瀟瀟夜雨似的歌音,紛紛白雪似的歌音—一干脆,就是一片如同這溟蒙大氣一般的、鋪天蓋地的、充塞海天的歌音。(題圖: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