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迪
曉曦弟弟:
你好!
你來信說目已對《中國青年》雜志上的人生價值觀討論很感興趣,并問我對幸福、人生價值等問題是怎么想的。其實,要我答題的不只是你。有好多青年朋友也來信要我談談這些問題。那好吧,咱們就一起來探討一下。
還是先從幸福談起吧。“海迪,你覺得幸福嗎?”在我受表彰以前,有很多朋友這樣問我;在我受表彰之后,提這個問題的人更多了。而我的回答始終是: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弟弟,你是知道我的經歷的。病魔使我永遠失去了走路的權利。在有些人眼里,我算是完了,是和幸福這個字眼聯系不上的。但火熱的生活給了我奮進的信心和力量。生活教我懂得了:在狹隘的個人圈子里沒有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應該是通過自己的努力給社會創造價值,給更多的人帶來幸福。
說到這里,我又想起自己在莘縣生活的那些日子,想起了那些和我結下深厚友誼的青年朋友們。那時,我的好朋友張建華、解梅、馬曉蓉、邢華等幾乎每天都到我家里來。她們和我一起學習,還幫我料理生活。在傍晚,她們推我上夜校、看電影;在夏天,她們推我去河邊“散步”。有一次,她們又推著我一起走,我說:“你們要是不推我一起來,多輕松啊!這樣推著我,你們多麻煩呀!”你猜她們是怎么回答的?她們說:“只要你能愉快地生活,我們就感到很幸福。”你想想,她們所理解的幸福是多么高尚啊1我常常問自己:朋友們給了我這么多幫助,她們又從我這里得到了什么呢?她們沒有得到任何報酬,她們是把能為別人、為社會多做些什么當作自己的幸福。
弟弟,我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分子群”里。我感到了集體的溫暖,社會的溫暖;同時也努力去為社會、為人民群眾多做點什么。記得有一年冬天,家里來了一位照顧我的姑娘,叫狄煥成。她是不愿被包辦婚姻所束縛才跑出來的。在婆家時,她受虐待,男方毒打她。她向法院提出上訴,要求離婚。我和我的朋友們知道這件事后,都向小狄伸出了熱情的手。我和建華為她寫了上訴書,小段親自跑婦聯,還有更多的朋友想方設法安慰唉聲嘆氣的小狄。不久,小狄和男方辦理了離婚手續。她在拿到離婚證書時激動得哭了,她說,“我啥時候也忘不了你們!”我們呢,都為她掙脫了包辦婚姻的束縛而高興。我們覺得很幸福,這不是因為我們從中得到了什么好處,而是因為我們幫助別人解除了痛苦,使別人獲得了幸福。
八一年夏天,我每天都去給吳平的媽媽針灸。由于她癱瘓的肢體恢復不快,我和朋友王朝剛就決定給吳大娘埋羊腸線。下班后,我就到醫院要來手術包。天氣熱得厲害,做完這個小手術后,我們橡皮手套里全是汗水,襯衣的后背濕了一大片,連口水都沒有喝就離開了。但我們心里卻感到特別的舒服。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幸福啊——我們的工作是對人民有益的,我們的生活是充實的。
弟弟,每當我做了些對社會、對人民有益的事情,或是經過努力弄懂弄通了一道學習難題,學到了新的知識的時候,我心里都會有一種幸福感。我覺得,不斷地探索,不懈地追求,用自己的雙手為社會出力,為人民做事,這是最有意義的生活!我曾想過,如果我終日無所用心,只陶醉于個人生活的小圈子里,坐的是沙發,看的是“彩電”,聽的是流行歌曲,打開冰箱喝喝高級飲料,這看來是夠舒服的了,可心靈是空虛的。難道一個人的追求僅僅是這些物質享受嗎?人民的利益、民族的興旺、祖國的繁榮富強都不值一顧嗎?!我不愿過那種無聊的生活。在我看來,只貪圖享受、對人民對祖國無所作為的人是沒有出息的人。那樣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人究竟應該怎樣活著才有價值呢?這幾年來向我提出這種問題的青年朋友可多著呢!在大量的來信中,我發現有的青年想的是能否實現“自我價值”,還有的人想到自己的工作平凡,“自我價值”實現不了就傷感一番。“那么你對自我價值問題怎么看?”你也許急于想聽聽我的想法。曉曦弟弟,說實在的,我對“實現自我價值”這個提法和想法都是不贊成的。我覺得,作為一個有理想的當代青年,應該把自己的命運、前途和祖國的命運、前途聯系起來,應該獻身于祖國四化事業,使自己的青春在振興中華中閃爍光彩。一個人如果老是在自我的小圈子里打轉轉,脫離社會需要去搞“自我設計”、“個人奮斗”、“實現自我價值”,是不會獲得成功的;離開人民和社會的需要去實現“自我價值”也談不上有什么價值。有一位記者曾問我是靠什么取得成功的,我說:“我能取得一點點成績,是立足于人民需要而努力奮斗的結果,也是黨和人民教育、鼓勵我的結果。”《紅巖》是咱們熟悉的一本好書。那里面的許云峰、成崗、江姐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江姐在走向敵人刑場時,臉不變色心不跳,她想的是“到明天山城解放,紅日高照,普天同慶,人民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在“自我”的天平上衡量這一場斗爭是否實現了個人價值——這一死是值千金還是萬兩?雖然江姐犧牲了,但她那崇高的共產主義精神教育鼓舞著千百萬人,這種價值是巨大的、無法衡量的。在革命戰爭年代,有多少江姐式的戰士為了人民的解放事業而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啊!再看看現在,為了祖國的富強,為了人民和子孫后代的幸福,又有多少無名英雄在自己平凡的工作崗位上艱苦地奮斗!曉曦弟弟,我們如果斤斤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熱衷于計算所謂的自我價值,那就會自覺不自覺地置身于人民的事業之外,就會變成為對人民對社會毫無價值的人,這難道是八十年代青年所追求的目標么?
我想,咱們青年人應該走出“自我”的小圈子,走向廣闊的生活海洋,讓自己化做海洋里的一滴水。只要我們的奮斗是為了人民,我們的青春就有光彩;只要我們的工作有益于社會主義四化事業,我們的生命就有意義。曉曦弟弟,說到底還是那句話:人生的意義在于貢獻,而不在于索取。
提起我那段“閃光的語言”,倒還真有必要再說幾句。對那段話,個別青年是很有意見的。有位朋友來信質問我:“你說只貢獻不索取,那不是讓我們喝西北風嗎?!”看了他的信,我笑了。我說那段話決沒有要那位朋友喝西北風的意思。
七五年,我在醫院工作。那時我的工資是每月“二百五十大毛”,而我有時忙起來,每月得給近百位病人針灸、電療、開處方。我感到實在是太累了。但我心里卻是十分愉快的。因為我覺得過去自己沒有工作時(在農村給病人治病的那些日子除外),是靠父母生活的,對社會毫無貢獻,光是向社會索取。我不甘心過那樣的生活。而我在醫院做臨時工,雖然累一些,工資也不多,但畢竟能用自己的雙手為人民貢獻一點力量了,生活是很有意義的。當時有人講我:“你每天給人扎針電療,報酬卻這么少,……”我在日記中就寫道:“人生的意義在于貢獻,而不在于索取。”這里講的索取指的是不勞而獲。“索取”和勞動報酬不是一碼事。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各盡所能,按勞分配”是社會主義時期的分配原則。我并沒有要朋友們不拿應得工資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自覺地多為社會作些貢獻,這樣活著才有意義。
有位朋友來信說:“只貢獻不索取的人是沒有的”,“在世界上找不出這樣的實例來”。我認為他這話講得太武斷了。實際上,一心為社會作貢獻的人有很多很多。想想那些為中國革命而獻身的先烈們,想想我們的老一輩,想想抽自己的血液搶救傷員的白求恩,想想重病纏身仍堅持寫作的奧斯特洛夫斯基,想想呂士才、蔣筑英、趙春娥,想想默默無聞地工作著的千千萬萬勞動者,他們所做的不正是“為社會貢獻”的實例么?就說科學家居里夫人吧,她發現了鐳元素。為了探索科學的奧秘,她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只有大量殺傷白血球的X射線!
這樣的實例是說不完的。好了,咱們還是回到關于幸福的話題上來吧。
弟弟,自從我被團中央授予“優秀共青團員”的稱號后,許多青年朋友問我:“您是怎樣得到這種榮譽的?”“不知道。”我回答得很簡單。我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現在和過去一樣,都是平凡地生活著。這榮譽是我親愛的母親——黨和人民給的。我只是把它當作對過去歷史的一份鑒定書。我要繼續為人民為社會主義四化事業做些實實在在有益的事。
一個人只要在活著的時候,努力去做些對社會對人民有益的事,那么,無論是被宣傳,還是沒有被宣傳,他都是光榮的、幸福的。受表彰之后,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和朋友們、同志們在一起,繼續自學外語,并學著翻譯和寫作。我將握著手中的筆戰斗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這就是我所追求的幸福。
曉曦弟弟,我寫了這么多,也許你不耐煩了吧?不知道你又將怎么樣反駁我。歡迎你常常來信。
祝你
學習進步!
你的姐姐海迪
1983.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