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益言 劉德彬
編者按:《大后方》是一部描寫抗日戰爭時期、以“陪都”重慶為中心的全景文學。在中國共產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號召下,大后方的人民群眾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抗日熱潮,劉湘的川軍也沿江而下奔赴抗日前線……人民的奮起,卻使蔣家王朝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一面暗中與日寇勾結,一面加緊迫害共產黨和大后方的抗日軍民,分裂川軍,破壞我黨統一戰線。一時間,大批特務涌入重慶、成都,使大后方籠罩上了恐怖的烏云,共產黨的地方組織被迫轉入地下……
這里選登的是,“中央軍”入川后,蔣介石瓦解川軍,吞并四川地盤,劉湘為自身利益和民族大義,接受了國共合作、一致抗日的主張,出川抗戰。這些章節在《大后方》中屬精彩的部分,思想性和藝術性都較有特色,它體現出了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威力,生動地塑造出了華興文、林胡子、劉副官、劉湘、宋福堂這樣一些人物形象,可以幫助青年讀者了解過去的歷史,以及我黨領導大后方人民走過的艱難曲折、可歌可泣的革命道路。
選編這些章節時,我們作了一些刪節和串連,將分九期陸續刊載,以饗讀者。
《大后方》全書將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又是一個星期天,林濤心里有事,很早就醒了。他今天的事特別多,特別重要,都是林胡子要他做的。前兩天,因為參加校外活動,耽誤了數學、英文課,他得抽空補習。林胡子講過,學業成績不好,就很難得到同學們的尊重和信任。他覺得林胡子的話很對,說不定下次見面時,林胡子還會抽考他的功課呢。更重要的是林胡子要他今天到機場的事,他更覺得需要認真思索一下。到機場那些穿著特別講究的人群中去,應該穿得體面一點,還要買一份今天的《新蜀報》,那上面刊有歐亞航空公司班機到渝的旅客名單。把它拿在手上,才象接客人的樣子。還有,別動隊昨夜在行營附近儲奇門、南紀門一帶街口——通向珊瑚壩機場的唯一通道——壘了沙包,斷絕了交通,不知今天拆除了沒有?……
一想到這些,林濤翻身下了床。他打開箱子,把媽媽為他過生日縫的、還未穿過的府綢襯衣取了出來。他剛剛穿在身上,就聽媽媽在隔壁說:“濤兒,學校今天是不是要到汪山郊游?爸爸給你準備的干糧,在碗柜里頭,別忘了拿走。”
林濤自然不會忘記這件事。他到機場接頭以后,就準備過江到汪山去和同學們一道爬山。這也是林胡子交代過的,要經常參加同學們的活動,才能廣泛地團結群眾。他應了一聲:“媽,我曉得了。”林濤把亂蓬蓬的頭發梳了梳,順手把英文、數學課本塞進小包里提著,輕手輕腳下了樓。開了門,抬頭一看,天才蒙蒙亮。不過,街上已有挑水、挑糞的人來來去去了。他反手鎖上門,徑直向中山公園走去。一早到那里去練拳、讀書的人很多,他到那里去復習一下功課,不會引人注意;再加上那倚山建筑的公園地勢高,只要天色稍微亮一點,居高臨下,一眼就能看清儲奇門一帶別動隊的警戒撤了沒有。
林濤在公園找到了一個僻靜、有燈光的地方,把英文課本摸出來,把需要補習的地方,默默地看了兩遍,天色便大亮了。今天,是個好天氣,天上的云靄完全散開,只見天際一片湛藍,萬里無云,這天氣在霧城自然算是難得的了,歐亞航空公司的班機一定能準時到達!林濤從報販手里買了份《新蜀報》,上面果然刊有這趟班機到渝的旅客名單。恰在這時,山下人聲鼎沸,他抬頭望去,只見儲奇門一帶街口的沙包正在移開,戒嚴已經解除,挑水的、挑糞的、抬滑竿的人流潮水般向街口涌去。林濤把報紙一卷,也順著人流,向珊瑚壩機場走去。
林濤的心思完全集中在機場接頭的事情上了。搭乘班機從武漢來的人,可能是個非常重要的同志。機場離行營不遠,近來,這一帶一直是由別動隊嚴密監視控制的。為了確保來人的安全,林胡子昨天傍晚曾叫他到郊外大溪別墅二十三號,把一封信面交別墅的主人——四川頭號大軍閥劉湘侍從室的劉一仲副官。林濤趕到那里時,天已經黑了,一陣優美動聽的提琴聲,正從別墅里傳出來。他輕輕地敲了敲門,無人應聲。一推門,門竟自開了。燈光下,只見一個滿頭黑卷發、穿著西裝的年輕人正聚精會神地拉著一支曲子。聽到林濤詢問的聲音,這人才把琴從頸邊移開,原來他就是林濤要找的劉副官。林胡子叫林濤把信送到就走,他不知道信里寫的什么,更不知道這個擁有花園住宅的主人是朋友,還是革命的同志。直到林濤回去,向林胡子說信已交到,林胡子才告訴他,劉副官也要趕到機場去,只要林濤在機場找到搭乘班機來的同志以后,就去找劉副官,他會設法把來人安全地送到應該去的地方。這么一說,林濤才意識到,劉副官一定是個非常值得信賴的人。遺憾的是,當時竟沒有把他看得很清楚。林濤一邊努力回憶著劉副官的形象,一邊不斷地抬頭四面探望,尋找著附近有沒有象劉副官那樣的人。
剛走下河坎,滾滾東流的長江波濤聲便蓋過了人流的嘈雜聲,使人覺得大地也被這流水聲所震撼了。突然,人叢中發出一聲聲叫喊,竟壓住了這江流的巨吼:
“聽,桐君閣殺梅花鹿了,今天殺三只,才這么熱鬧!”
“哪里是殺梅花鹿?背時的,聾子!日本軍艦天不亮就在江面上演習,我的天,又撞翻木船了……”
“你還聽不出,明明是飛機在吼!”
河風嘶吼聲中,種種音響混雜在一起。天空中傳來飛機的嗡嗡聲愈來愈大,河坎上的人們,立刻匯集成了一股股人流,再也不去過問別的聲音,只顧通過一條從淺水灘邊用鵝卵石填墊起來的便道,經過一座浮橋,向浮在江心的珊瑚壩涌去。迎著耀眼的陽光,林濤從水面上看見了一個青年軍人的影子,抬頭一看,那個青年軍人正是他在到處搜尋的劉副官。他站在浮橋橋頭,一處十分當道但并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已不是林濤記憶中的小提琴手形象,而是一副戎裝佩劍、軍容整齊的軍人打扮。他戴著寬邊大軍帽,領子上縫著一顆金泡泡的少將領章,只是由于他那總是凝神深思的雙眼和露出的幾絲卷發,才使林濤把他認了出來。劉副官兩眼一眨,接著幾乎是覺察不出的點點頭,輕輕地說了一句:“就在這附近等你!”說完,就邁著青年軍人那種特有的步伐,向浮橋一側走去。
依近浮橋的河坎邊上,停著一輛軍用卡車和一輛黑色轎車。轎車的車燈旁豎著一面小旗,上面隱約可見“劉主席侍從室”幾個字。旁邊,站著穿草鞋、著灰布軍衣的川軍崗哨。他們和站在浮橋兩頭那些挺胸直腰,趾高氣揚,穿黑色高統皮靴、著灰卡其軍裝的別動隊神情完全兩樣。這兩種不同裝備的士兵遙遙相對,使林濤想起了昨天在小什字街口川軍和中央軍對峙的情景。那時,林濤路過那里,正好看見幾個川軍士兵被別動隊命令在街頭罰站。從別動隊的大聲呵斥中,林濤才弄清楚這些川軍被罰站的原因:有的是違反了別動隊行人靠左走的規定;有的則僅僅因為灰布軍衣破了,或者草鞋爛了,就被別動隊抓住“整飭軍紀”,一邊罰站,一邊訓斥、辱罵。穿著大皮靴、卡其軍裝、面色紅潤的別動隊員,腰佩槍彈,手執紅白兩色的軍棍,指著那些穿得破破爛爛、面黃肌瘦的川軍士兵,操著南北混合的官腔喝道:“什么爛兵,鴉片鬼!自己屙堆稀屎照照,你們象個什么軍人樣子?!我問你們,你們知道不知道:——蔣委員長提倡的新生活運動,行人只能靠左走!你們偏敢反對!龜兒子,你說,蔣委員長發給你們的軍衣和薪餉被你吃到哪里去了?穿得巾巾吊吊的,你們安心給哪個掃皮?!”被罰站的川軍士兵,有的早已站得滿頭大汗,眼看就要暈倒了;有的則哭喪著臉,有氣無力地哀求著:“報告長官,我們的長官說……上頭這半年……莫說軍服,一個銅板也沒發過,兄弟們,這,這,叫當差的有啥法?”“哎,哎,蔣委員叫往左往右都要得,我們二天興走就是,行不行?……”這幾個川軍士兵哪里想得到,在大街上這么講是犯諱的,一沒有全稱“蔣委員長”,二沒有立正挺胸。幾個別動隊員以為他們有意侮辱“領袖”,一個個手執軍棍,向渾身哆嗦的川軍士兵攔腰打去。轉瞬之間,有的被打翻在地,有的被打得頭破血流。過路的行人愈聚愈多,有的剛出口相勸,也遭到一頓毒打。過路的川軍軍官出面調解,別動隊自恃有“見官大一級”的特殊身份,不容分說,也揮棍就打。不料,正在這時,一群川軍士兵突然憤怒地闖來,一邊高聲叫罵:“什么‘見官大一級,老子不是官,怕你個屎!……”一邊從別動隊手中奪過軍棍,也向他們攔腰回敬過去。幾個別動隊員正要反抗,早已被打翻在地。幾個被打傷了的川軍士兵,被一大群川軍士兵蜂擁抬走……巡邏的別動隊、憲兵聞風趕到,見川軍人多勢眾,不但不敢追擊,而且還怕川軍報復,立刻用沙包堵截了街口。行營附近的幾個街口,別動隊也立刻用沙包封鎖了起來……盡管這場風波已暫時平息下去,但川軍、中央軍這種敵對情緒依然存在。今天可別再發生這種情況。不過,林濤相信:劉副官在機場附近布置了這許多川軍崗哨,只要他把來人找到,劉副官一定有把握把人安全送走的。
云層中的飛機嗡嗡聲,已經震耳欲聾了,等候在機場上的人們還在談論不休。一個老頭子喘著氣,說:“桐君閣藥房的生意就是逗人!今天說明天殺梅花鹿,明天還是說明天殺梅花鹿,把鹿子抬到藥房門口半個月了,不知招惹了多少人!”一個年輕人甕聲甕氣地說:“現時的飛機就是快!”一個闊夫人搖晃著手里的大提包,尖聲嚷道:“我說啦:桐君閣的‘參杞全鹿丸、‘鹿茸精就是一點不假,完完全全是從鹿子身上提煉出來的。他大姨媽、三姨媽在天津、上海那樣的大碼頭,啥子好藥沒得喲,還是寫信來,非要帶桐君閣的藥不可!……”
飛機沖出云層,開始下降了。人流被憲兵和別動隊阻止在機場邊上。人們的視線,集中到飛機降落、滑行的方向。一當飛機停穩,正要打開機艙門的時候,接客的人流就向飛機涌去。別動隊、憲兵迅速排成一條線,擋住人群,讓從飛機座艙里走出來的客人,一個個從他們身邊走過,經過他們檢查認可以后,才讓走開。
林濤肩頭上掛著一個黑皮包,手里拿著早晨新買的一份《新蜀報》,凝視著一群從飛機里走下來的客人。憑著他敏銳的眼力,他一眼就從這群人中見到了一個瘦高個子,戴著金絲眼鏡,神態從容自如的中年人。這人穿一身深灰色西裝,白領,黑色領帶,面色紅潤,額頭特別寬闊,氣質很象一個大學教授。林濤相信,他沒有看錯,他要找的就是這人。近了,更近了,已經只有十幾步遠,他已經看見這人提的皮包口露出的幾張上海報紙和一本古典小說《三國演義》。這和林胡子交代的接頭暗號完全相符!在太陽光下面,來人機靈的目光在眼鏡片后面一閃,似乎也看見林濤肩頭上掛著的黑皮包和手上拿著的《新蜀報》了。來人瀟灑大方的神態,使林濤覺得他是個經驗豐富而又富有膽識的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