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晴
人類世界真是難于捉摸。
外星人或是天上的眾神看我們——看這個被五分之一氧和五分之四氮包裹著的大圓球上熙來攘往的胎生哺乳雙足無毛動物,和我們看螞蟻搬家或是蝗蟲過境可能沒什么兩樣。我們在螞蟻和蝗蟲里找不到待衛長和排頭兵,他們在這數十億蕓蕓眾生里也一定分辨不出成吉思汗、愷撒、瓦特和愛因斯坦,更不知道當這個或那個出類拔萃的小人兒,在他們的機體把碳水化合物變成紅血球可以攜帶的養分,又在大腦皮層的左側顳葉或中央前回流竄一通之后,會出現怎樣改動教科書和地圖的推理、假說、雄圖、偉業。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終將失去鎖鏈,得到整個世界;列寧則以為這一勝利可以首先在一國和多國取得;毛澤東更制定出了如果這個國家并沒有很多大工業和產業工人,十之八九都是窮得叮
這兒有過“五·四”,也有過“四·五”,有過“一·二九”,也有過“八·一八”;真是世事紛紜。有些也許本可刷新一代民族意識和民族精神的運動,卻象在大象身上輕搔幾下,沒有能一下子避免和改變一些反常現象。這個慣聽《七俠五義》和《封神榜》,看夠《秦香蓮》和《楊家將》的民族,雖然造出了導彈和衛星,消滅了娼妓,還奪回一大堆金牌,但在意念上、在感知上,總象多點什么又缺點什么……就象邪火還未退盡就用上了十全大補;就象一個心急的油漆匠,基底還未干透、表面也沒砂光,就急遽地挑著最光鮮的顏色往上抹……這是怎樣的國土呢?她建樹著又破壞著、創造著又束縛著、培育著又戕害著……是不是造物在這塊土地上潑下的珍奇(人,資源)太濫、太慷慨,才暴殄得這樣不經心?但無可搖撼地存在著,在兵燹、瘟疫、災荒、錯誤路線下都咬牙挺住,看看瀕臨絕境又奇跡般地起死回生的,是一個有著悠久文明的民族潛在的勢能。
乾隆向服游江南返。聞一畫人以此為題畫之不休,召之來問曰:“聯游聯的,你嚷什么?”畫人曰:“靠皇上賞飯吃。”乾隆曰:“好!
伯樂破行,少壯見問安。“夫子何為哉?”答曰:“相馬所致。”問曰:“相馬夫子之道,何凄楚若是?”曰:“相一良馬。”問曰:“良馬豈不佳乎?”答曰:“佳固佳,一牽上臺階,即狠狠給老子幾腳!”
畫家出生的時候,黃埔軍校已經開學。他無由刺殺巡撫,也不必為倒袁亡命國外。天下動亂的當兒,他正在長身體、打根基、閱歷人世、拜師交游;祖國安定了,他的盛年開始了。
并非“正經寫書的”黃永玉、蜷伏罐中,將他在有窗和沒窗的房子里,或“無聊煩悶之余”,或“興致”之所至,“瞎編”出來的好幾百篇感喟——對桌椅、對蟲豸、對跛行的伯樂、對失鱗的龍——增補刪削、加畫、付印,又照出了這你與我都生于斯、混跡于斯、
我是個不甚懂畫、卻每有畫展總想去碰碰運氣的人。畢加索也好,傅抱石也好,星星們也好,在我心中并沒有那么分明的、從別人那兒躉來的優劣高下的定見。我只希望有那么一個場面、一個身姿、一個眼神,甚至一片色彩、一根線條,能使我陡地感到些什么或回想起什么。我也許會開心地大笑,也許會很難過,也許會癢癢地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只愿不會走出展廳什么也留不下。
記得大約十年前,作為前紅衛兵,在“以鮮血和生命”正經八板地關心了一番國家大事之后,正不知是冷漠還是熱切地等著看這出戲怎么收場,況且,那時候人們正壓著咚咚的心跳,私下傳著一幅據說專門回答這個問題的寶光寺的對聯:
世外人法無定法從此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就在這時,在美術館偏廳的黑畫展上,我見到了那只無與倫比的貓頭鷹。畫幅不大,掛得也很偏,我卻木在那兒好一陣子。接著,現在想想實在傻氣的是,突然轉身跑掉,跑到動物園——鐵籠里那只鳥兒真夠捧場的,正象畫中它的同類一模一樣地用一只大圓眼睛視而不見地瞪著我。這實在令人悚然。記得當時腦子里好象飛快地閃過無數念頭,譬如拍張照片貼在畫展的批判詞下邊或寄一張給王曼恬等等,但這些當然都沒有做。不過,這就足夠了,作者與讀者,無論是作文,還是作畫、作詩、作曲……重要的是,我們足踏在同一塊土地上,呼吸著污染程度差不多的空氣,大家上街都擠公共汽車,買東西都挨售貨員的白眼。我們都熱愛過、奉獻過、期待過,被無端咬一口、踢一腳、撂個跟頭,爬起來舔舔傷再去熱愛、奉獻、期待……
象他的先輩沈先生一樣,畫家扔下他的小書,離開夢牽魂縈的故鄉,跑出去,跑向遼闊的天地,去翻閱社會人生這一本大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四十年過去了,這是一本有著那么多甘美清醇,又著實苦澀難咽的東西。但成長而且強健起來的作者顯然有比他的表叔更結實的腸胃和執拗的脾氣。他不動聲色地嚼,嚼,嚼,
也許崩碎過牙齒,也許劃傷過食道,但他不但啃下了,還將這一本大書,又縮成三冊雖然可以放在案頭枕邊,卻沉甸甸地壓在讀者的思索上的小書。
魯迅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初初看去,《三記》令人捧腹,但這顯然不是卜勞恩式的。卜勞恩讓人笑得象一匹在草地上打滾的小馬;《三記》的妙處卻在牽著你一層一層想個不住。你也許會笑,也許咧著的嘴還沒合上,眉頭已經打皺,直覺得一股酸澀翻上心口。
一猴自萬牲園逸出返歸出貯存巖,群猴圍而搜之曰:“奇哉,竟無虱,恐非族類!”猴聞之懼然,哀告曰:“無虱非余所愿,人使之然也。借數顆以資繁殖可乎?”眾皆曰:“不可”
桌子有點不穩,連找原因的膽量都沒有么?不致于一味因四條腿就自慚形穢了三條腿的鼎,最后為了看齊,竟搞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吧!
一心向往與同族歡聚的猴子逃出萬牲園的時候,怎么也沒料到會因為身上少只虱子而被視為異類從而加以冷冷的排斥的吧。對緊箍咒上癮是有科學依據的,屬于深刺激在大腦皮層上的殘留。對大圣的“不時敲打敲打”已由心理層次進入生理層次。
沒有鮮麗的羽與悅耳的歌,而且只在不為人知的黑夜里賣力氣干活的鴟,是無由榮享小籠子、小簾子、小食盆,并且跟著說一聲“老韓好人”的。還好,只有鴨子才勸他著書立說。
害肝病(或稱全無心肝)的畫家的貪婪無恥,令人不寒而栗,而且這一切會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龍的卜知埋在黑墨中的心機,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作者在這里不忍了。生活中的結局往往這樣:“……(畫家)攜酒于海濱召龍,龍哪里會設防,至而笑曰:‘只鱗片甲,何勞君恂恂殷殷至此。”三巡過,陳尸沙灘,昔日五色斑斕鱗,陡然間變作青灰,畫家拈起一片,反復詰研掌中,頹然擲地,以足兒踐曰:‘早知如此……”
…………
鴟夜除鼠。鴨勸基著韋書立說,或回憶錄,或公開日記以偉后世。鴟曰:“得矣!我不出一聲已挨罵千年,白紙黑字,那還了得”
為《三記》,無論寫什么,評也好,感也好,介紹也好,無疑是極不智的。這是一部只存在于你和作者之間,甚至一旦得到了,就只屬于你個人所有的、流動于你各個神經末梢的,具有物質性卻又無形無態的一種感知。就象波、就象能、就象萬有引力。無需別人插手。
但這確應是給孩子們看的書。它的純樸、深邃,它透剔的理趣和活潑潑的直覺,它毫無雕琢地直抒胸臆,即使在“正經寫書”人的浩繁卷帙中,不也顯得那么寥寥么?孩子們那愛美的真率的心會與作者相通。說不定若干年之后,面對著“×處長”或是“×主任”的暴怒,那讀過《三記》的孩子會高興地想:
“蚊子這家伙真是斗膽……”
一九八四、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