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懺悔

石同祥

一

盛夏灼熱的陽光，給這座北方的古城蒙上一層淡淡的輕紗，使她透出一種朦朧、柔和之美。

古城機械廠職工學校教師趙振江從3單元5樓走出來，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究竟是股什么味道？”他想，一邊朝四下望著。四周靜悄悄，這幢樓里的人們都上班去了。

他回頭瞧瞧被自己緊緊關住的房門。倏地，他的臉上飛過一陣驚恐，臉色變得蠟黃—透過明亮的玻璃窗，他清楚地看到，隔壁鄰居谷大川家中，煙霧彌漫，從屋里隱隱約約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呼叫聲。趙振江知道，呼喊“救命”的女孩是谷大川的獨生女英子。可能是11歲的英子給谷大川準備午飯時，不小心燃著了廚房里的東西。望著不斷從門縫鉆出來的濃煙，聽著英子撕心裂肺的呼救聲，趙振江心臟加劇了跳動。良心驅使他拉開房門，朝隔壁沖去。

然而，一看到走廊里懸掛著的高低音箱，他又停下了腳步。昔日與谷大川爭吵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二

半年前，同在一個廠工作的趙振江和谷大川搬進新居，成了鄰居。趙振江住北屋，谷大川居南室，兩家合用一個走廊和門口。兩人好得如親哥倆，整天趙兄谷弟地叫個不停。

谷大川是個“鐵算盤”，剛搬進新房，就相中了走廊這塊地方。他先將一筐菜放到走廊一角，投石問路道：“趙兄，菜買多了，放在屋里熱，走廊可是個放菜的好地方。”谷大川見趙振江只是笑笑，并不在意，便又壯著膽子將一個大木箱擺到走廊角上。一個星期后，當趙振江外出學習歸來，興沖沖地推開走廊門時，只見走廊里放著咸菜罐、水缸，一個雞籠里還囚著兩只肥胖的母雞……

趙振江火冒三丈。在作好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決定后，他請了一天假，在家里里外外忙起來。

谷大川下班回來，剛推開走廊門便受到迎頭一擊—一個堅硬的東西，撞得他眼冒金星。抬頭一看，他驚呆了：走廊上空掛著飯筐、菜籃、水桶，幾件濕淋淋的衣服不停地下著“雨”，雞籠子成了澡堂，兩只母雞委屈地“咯咯”叫著。谷大川炸了，大罵起來；趙振江累了一天，氣不打一處來。兩人猶如干柴遇烈火，唇槍舌劍，吵得天昏地暗。

結果，畢竟趙振江書香世家出身，有些韜略。他跟谷大川坐到談判桌前，立下君子協定：互不干涉內政，互不侵犯對方利益。兩家合資修建一道以走廊中心為界，涇渭分明的木板墻。谷大川仗著小巧靈活，在“隧道”里行走如飛，而胖胖的趙振江每天經過“國界”時，總得貼著木板笨拙地側身慢行。

三

烈火熊熊。濃煙滾滾。呼聲陣陣。

他佇立窗前，麻木著，一動不動。

四

谷大川喜愛音樂，近來又迷上了迪斯科。據說常跳搖擺舞，可以減肥。他可不愿自己變成趙振江那副模樣。每天下班，他總要擰開收音機，蹦跳一番。

趙振江是個“作家迷”，一天到晚東抄西劃忙個不停。他的草稿也曾變成鉛字印到報紙上，為此，他每晚都要爬格子。于是不久，一個“運動就是生命”的谷大川，一個幻想成為中國的巴爾扎克的趙振江，為維護各自的“利益”，又發生了第二場戰爭。首先是“作家”提出了抗議，他把尖刻的挖苦、肆意的嘲諷一齊向谷大川拋去；谷大川則故意把迪斯科音樂放大了幾倍，并蹦出屋外，向趙振江揮動著拳頭。第二天，谷大川一跺腳，去商店買回一個高低音箱，安裝在走廊里。趙振江忍受著100分貝噪音的強刺激，望著并未超過“國界”的音箱，無可奈何。

幾天以后，當谷大川探聽到趙振江又在伏案給編輯部寫稿時，他又去按動錄音機上的鍵鈕，然而，錄音機啞巴了。噢，原來是停電。奇怪，為何趙振江家的燈卻亮著？肯定有人搗鬼。一查，原來是有人用電膠布纏住了谷大川家電表的電線接頭。不屑說，這肯定是趙振江的“大作”。谷大川暗下決心，要與趙振江決一雌雄。

第二天下班后，趙振江肩扛他心愛的“鳳凰”車，沉重地爬上樓來，剛要放車子，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過道里堆滿了帶釘子的破爛木頭，墻角擺著蘋果筐和垃圾桶……真是冤家路窄，趙振江進退兩難，步履維艱，只好靠在蘋果筐上歇息。誰料禍從天降，車把勾倒了垃圾桶，弄得趙振江全身都是刺鼻的酸臭味，而此時，卻從南邊屋里傳出谷大川“送我一支玫瑰花”的悅耳歌聲。趙振江從衣袋里掏出兩個棉球塞進耳朵里，朝對門吐了一口唾沫：“什么玫瑰花，我看是狗尾巴花。”說完，貼著木板墻向屋里走去。“哎喲”，隨著一聲慘叫，趙振江覺得腹部一陣刺痛，好似尖刀插入，疼痛難忍，又動彈不得，強力掙扎了一會，竟昏了過去……

經公安人員檢查，原來是谷大川在木板墻上釘了兩個2寸長的大鐵釘，發怒的趙振江經過時，釘子刺入腹部。

趙振江住進了醫院，谷大川住進了拘留所。

五

火勢越來越大，呼救聲卻越來越弱。

站在門口目睹這一切的趙振江暗自思忖：讓火多燒一會兒，讓你谷大川家多受點損失。這叫惡有惡報，自作自受。至于我嘛，權當沒看見，走人。

他轉身朝樓下走去。

六

大火終于驚動了周圍的鄰居。

火被撲滅后，映入人們眼簾的竟是這樣一幕慘象—燒焦的木板床下踡伏著兩具幼小的尸體，女孩是谷大川的獨生女英子，而那個男孩，竟然是趙振江的寶貝兒子趙小利。

原來，趙振江的妻子發現小利有點發燒，就將小利托給英子照管，自己去打電話請假。電話沒打通，她看見商店來了快貨，就隨著人群排起隊來。淘氣的小利見英子姐復習功課，無暇顧他，便溜進廚房找出火柴，蹲到門口燒起紙來。門旁那滿是油污的工作服被引著了，濃煙鎖住了出口。英子邊呼救，邊往里屋躲，不懂事的小利還在一旁“嘿嘿”地笑呢。當烈火逼進屋里，英子護著小利躲到床下，不幸被活活窒息而死。

七

趙振江回來了。他是回來看谷大川家笑話的。

然而，當他聽到自己的妻子和谷大川泣不成聲的痛哭，看到面前緊緊抱在一起的英子和小利的尸體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谷大川跟前。

當谷大川明白了這一切，他猛地跑到烤焦了的木板墻邊，拽下走廊里的高低音箱，狠命地朝地上摔去……

八

一切都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然而，這兩家人的心靈深處卻永遠不會平靜。因為，他們懂得為這平靜而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