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索拉
很多次人們讓我說自己,好像我寫的是什么東西遠沒有我是個什么人更重要。人出了個“臭名”之后,都愿有個什么形象矗在那兒,都覺得自己說句話跟吐金子那么值錢,盡管說了半天也沒見有什么金子。旁人也覺得他(她)得有個形象,忽而崇拜,忽而失望,對其人,而不去對其藝術。我不由想到美國著名歌星“貓王”—當然,這是他的綽號,他的真名叫ElvisPresley。他毀了自己的形象是在他死后,人們突然發現他揮金如土像無知的暴發戶且對大眾事業極其吝嗇。為這,人們差點忘了他唱歌時的魅力,包括我這大俗人也為他后期發胖感到遺憾。甚至想到,也許他不再上臺,在家愛干嘛干嘛要好得多,何必讓我們看他那副令人失望的蠢肥樣兒?不,我太狹隘。我怎么不去想想他的心里會有極美好的一面是想繼續奉獻他的歌藝呢?怎么不想想他有時真的愛觀眾甚于觀眾愛他呢?怎么不想想其實他面對我們時并不苛刻而我們對他卻苛刻得近乎惡毒呢?這是名人的悲劇,也是觀眾的悲劇。我們總是喜歡為自己尋找一個偶像,然而偶像太容易打翻—快得話,一天能換好幾個。于是失望就來了,還詛咒這個世界為什么老騙人?其實,仔細想起來,那個偶像跟你有什么關系?他(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有你的;他(她)有自己的命運,你有你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命運是和另一個人完全相同的,別說光是不幸各有各的,就是幸運也各有各的。偶像們高談闊論自己的處世方法,別人一仿效說不定就錯了,弄不好反而招災,你說到底是他騙了你還是你逼著他騙你?這就是為什么我不想說自己、不愿當偶像、不愿樹立什么形象的緣故吧。別騙人了,你說:“那臺階不高,沒事,往下跳吧?!蹦阕约禾聛砹?,別人一跳,把腳扭了。找誰去?
在我看來,讓別人效仿自己或編一套自己的優美動人的故事讓別人崇拜是可惡的,但當別人和你不一樣時,你利用自己的名聲去指責或所謂“指點”則更可惡。如果有人告訴我“你應該……”,我差不多會為這句“應該”死活也不去“應該”了。小時候我們嘗試過多種名人做的事,結果怎樣?老師說石傳祥叔叔為革命掏糞不怕臭,我為了改造自己差點沒去吃屎。“文革”時有個英雄人物作報告,主要講他犯痔瘡時如何在拉練路上忍痛行軍。當時我們全遺憾自己沒長痔瘡,因為他靠這個大痔瘡足足演講了幾個月,成了個了不起的人物。其實,痔瘡是他自己長的,又不是誰給他安上去的,我們普通人還不是一樣要忍受各種各樣的痛苦?一個大作家在臺上講他如何艱苦地創作,那是他自己愿意,老百姓誰不在艱難地活著?誰不是在為自己的事業拼命掙扎?難道就唯獨名人那么苦?那么動人?那么可歌可泣?
所以,當有人居然要我“為青年作榜樣”“為眾人當理想”時,我完全哭出來了。我不是榜樣,平生沒做過任何堪稱楷模的事,我更不是理想,理想人物都是天使,我不是。無論約我“寫寫你自己”或約我上臺“講講你自己”,都令我恐懼。干嘛?我干了什么?從生下來到長大,健康狀況與大多數人一樣,感冒發燒打噴嚏流眼淚,因為個子較高可愛的血液爬不上去所以終于得了腦供血不足。就這么個高雅病據說還不是因為用腦過度引起的,而是吃巧克力過多所致。所以和大多數貪嘴女孩兒一樣酷愛巧克力又不敢多吃。如果讓我作巧克力廣告,我一定加上句:當心腦供血不足。
誰能說清自己是什么人?明天的你還是不是今天的你?從小的懦夫長大可能當海盜,他自己也不會想到殺一個人突然變得那么容易?;蛟S雷鋒到死也沒料到自己能成為大英雄,他的本意也許不過是想當個好孩子??傊銦o法說清楚。
我永遠想對不認識我但關心我的人說,你們自己比我重要得多。我不過創造出所謂“藝術”供大家欣賞,欣賞之余你們仍是你們。你們在太陽下行走,在雨中奔跑,你們笑、哭、喊、自言自語,每個人都不一樣。我無法用我的決定來代替你的;無法用我的喜怒哀樂來代替你的;不能因為我腦供血不足就不讓你吃巧克力。我永遠是我,你永遠是你,無論如何,你唯一能長久相信和長久依賴的只有你自己。
我們都在同一個地球上活著,誰也不比誰多長一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