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多她媽那時常說我把多多帶“野”了。多多她媽不喜歡我,說我“野”,可這兒這幫人說我“封建”。其實,她們是沒見著我父親和多多的父親,這才說我“封建”的。我沒見過老虎,可我見過我爸爸和多多爸爸,找就懂了老虎了。我們倆常常躲到一起談“父親”,我們共同的結論總是我和她躬了腰宣布出來:他們夠不上做父親。
那天我哭了。這幫人里的一個給我看她爸的信,這是爸的信嗎?比媽媽的信還媽媽。可“水平”硬說寫這封信的爸爸沒男子氣。她們說好多回爸爸了,我從來不說。我不說只聽她們說。現在我想我說了吧!說農村的爸爸,我的爸爸和多多的爸爸。我的爸爸和多多的爸爸其實不是一樣的爸爸。我爸瞪我因為我作業本上紅杠多,多多爸打她因為她沒給弟弟洗干凈衣服。不一樣的爸爸卻是一樣的老虎,兩只老虎見了面就得斗了。我爸把我家房子做得比她家的高了3厘米,她爸說占了她家的風水,他們就打開了,于是就不準我們在一起。我們就跑得遠一點,也就多吃了點“板子肉”。
2
那時我上高一,多多上初二。其實,多多和我同一年到這世上來,只是比我多拖了兩年牛。那時,她媽說她弟得留一級,她得回家。我對她說:農村的女孩回去就為要結婚的,你又不打算結婚,回去干什么?可她媽要她回家,她爸是巴不得所有孩子都回去的,他好多喝點酒。多多回家了,是哭著回家的。多多哭了多少回,我說不清,反正她哭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不過,多多哭的時候是不出聲的,只是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不讓她媽和別人看見。我哭的時候眼淚好像沒有“吧嗒吧嗒”落過,只要哼得我媽吃不成飯也就算了。
后來,我考上大學,有了個新地方住。可小時候,我是一個人住一個墻上有板凳大的洞洞的黑房子的。那時多多和姐姐和妹妹睡一張床。半夜里,多多讓妹妹睡到地上“咪嗚咪嗚”學貓叫,于是,多多便被媽媽拖出來把屁股拍得兩天挨不得凳子,她就來了我的黑屋子睡。現在我上大學了,5個人擠在一起。大學里的女孩子是很喜歡笑的,我也學得有點會笑了。其實,我原來也會,只是時間掌握不好。上大學了我就學會了,學會了我想我回去教多多。多多學會了,等她媽罵她時,她就對她媽笑,她媽就不說多多天天像個嚎喪的了。
3
雖然除了大平沒人按輩分叫過我,可我畢竟是村里我們這般年齡的人里輩分最高的,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可現在不行了,現在我得小心著,免得漏出一個土字眼叫這幫人的嘴扯到耳根收不回。唉,我現在倒是有點想大平了。
大平在這兒還會叫我“小爹”的,怎么不會?我們那地方沒成年而輩分高的女孩就得用男性稱呼。“小爹!”那時候,就是我和多多和大平和誰一起上學的路上,大平就是這樣叫的。這樣叫我就不理。我不理她又叫:“小爹!”“滾!”我吼著扭頭瞪她一眼,她就滾后兩步(“滾”這個詞我是從我爸那兒學來的)。我又昂著頭走。她蹭上兩步:“大春!”怯怯的,可憐巴巴的。她把“小”改成了大,“大”是表示尊敬的,這我知道。可我把頭伸到她面前說:“誰叫大春?啊,誰叫大春?”“啊!小春。我帶了小人書來。”小人書?大平手上拿的是小人書?那我是要看的。我一把扯過來,大平就笑了,像完成了大事業一樣的笑著。“晚上打仗讓我做‘八路,好嗎?”好的,晚上該讓她做回“八路”了,我想。晚上?晚上她還是作了“日本”,大平從來就是作“日本”的。
可現在輪到我作“日本”了。在這里,這幫人叫“日本”為“土包子”。
4
“土包子”就“土包子”吧!
“土包子”回家是很受歡迎的,踏上家門口的土路,我就覺得暢快心里實實在在。到家我就把多多把大平拉了來。當然是先找到多多,多多是我鄰居,我自信這世界上就多多和我說話最多,可這次話卻不多。她來,坐了,也不說話,只把眼直直的看我,就跟那時她塞給我紅薯干一樣。那時,多多每晚來,必先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曬得白白的、快散成粉的紅薯干給我,然后看我吃,用眼問我:還喜歡嗎?
她不說就我一個人說。我講學校的事,盡是新鮮得我倆從前談“老虎”時不知道的。半天不見嗯一個字,我看看她,她哭了。“怎么啦?我得罪你了嗎?”我這樣問她。
“你說話呀!”我搖搖她,搖她的時候我也搖了。在學校的教室外邊,我也被那幫人搖過,搖得我昏了就東撞一下西撞一下,她們就“哈哈哈”把臉對著天,身子矮了半截。
“你活得那么好,我真想死。”
我嚇一大跳:“看你胡說些什么呀!到底怎么啦?”
“我不會干活,學兩年了還是趕不上我姐。媽罵我,我頂她,爸就打我。”她說,凄凄的。自從出校門她常是這樣凄凄的神情。
“這么大了,你爸還打你,真不像話!”要是從前我就跳起來罵了,可我長大了,又上了大學,大學可不是想上就能上的,這一灣子就我一個人上了大學,上大學就是中狀元,狀元是不罵人的。“你又不是機器,專為他們干活的。走吧,逃走,我幫你!”
“不,不!”她驚恐地望著我,像被我打了一巴掌的我們家的貓。“他們要著急的,他們會找。”她頭低下來,聲音低下來:“換個地方我會不習慣的。”
她忽然露出一個似乎害羞的笑,頭往前伸一伸,又止了。“你想說什么?”我得救她,她比“洋包子”們叫我喜歡。
“我——我 還喜歡看小說。”
“太好了!我這兒有好多書。”這回我的書派上用場了。放假時“洋包子”們買了一堆一堆吃的,包包塞得滿滿的往家運。我沒有那么多吃的買,因為我沒有“稿費”,就是有“稿子”也沒那么多“費”。“洋包子”們不同,她們一篇“稿子”再擠上幾點鱷魚淚寄回家就招來大把“大費小費”,然后這些“大費小費”又轉移到她們的提包里回家。我的包包癟癟的不好意思,就用書塞飽了,塞飽了的書回家是不大要看的。多多,你真捧!多多你小時候就喜歡書,那時我也喜歡,我們到處借了書互相交換著看。那年縣小學生作文賽,我比你高兩級沒得獎,你得了。哦,對了,多多。“
對了多多,你這樣的性格,憂郁、敏感,正適合寫詩。”
她眼里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亮,比弧光還快。
“讀都不懂,還能寫?”眼神仍是那么郁郁,郁郁的眼神是很叫人動心的。
我托了她的頭,我激動地說:“怎么不能?多看就能了。”
抱了一疊書,她神態平靜地走了。
5
我也走了。我急急慌慌逃跑似的躲避瘟疫似的從那個喀喀喀喀嚓嚓嚓嚓的寢室到了圖書館。圖書館里真靜真靜,我的心也真靜真靜。我靜靜地看一本小說,小說里嘟嘟嘟嘟盡說什么什么的,小說里推銷國罵一句一個他媽的。我不想多多也不想大平了,我把精力集中到鼻子上。呼呼呼旁邊有個吹氣筒,使了平生力氣吹著的氣散開來游到我鼻子邊,我趕緊關閉呼吸道收拾好書提了腳奔出圖書館,呼—我終于得救了。
自從到這兒我就再沒聞過泥土味兒了,這兒全是人味和別的什么味兒。多多和大平是常嗅泥土味的,可她們的臉都是那么副菜色,身子骨瘦瘦的。電影和小說里的農村姑娘可都是胖嘟嘟、傻乎乎的。我們仨前前后后在一年里來到這世上,我想我們身上總有根神經是通著的,不然,不會多多挨一回打我這里就煩一回,大平燒糊一回飯我這里飯就吃不出味兒。可這幫“洋包子”我就摸不透,比如她明明恨你恨得要死卻偏偏還裝出很親熱的樣子。再比如輔導員說一句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她們也扯了嘴笑,還咯咯有聲,銀鈴似的鬧鐘似的發動機似的沒個完。我就想不透她們怎么知道啥時該笑,該笑就一下笑出來。當然,前面說過,我現在也學會了一點。誰說過人是萬物之靈,所以人是聰明的,聰明的人就是不斷學習不斷進步不斷更新的。
我說過(我說過嗎?)“土包子”干的事有時叫“洋包子”們更摸不透。胖瘦問題是她們至關重要的問題,這個嚴峻的問題每天至少三次擺在她們面前。理智說少吃點,肚皮說多吃點,一般說理智終歸是要戰勝肚皮的。可冬天即使吃得少還是一晚上臉多出一圈。那晚,她們乒乒乓乓地洗碗,我忽然嘆一口長氣:唉—我這幾天胖了不少。大家愣了一下很快節目開始了:我才胖呢,腿這么粗了,我胖得腳穿鞋又丑又難看,我今早照鏡子臉又多了一圈……最后是一個曲里拐彎無限凄涼無限悲傷的長嘆。哈哈哈,太精彩太精彩了!
我這個節目主持人還是夠水平的,這樣的機會也還是不少的,可自那回以后我不再表演了。我是說我回去的那回,大平哭了的那回。那回我又把多多拉來了,大平也來了,大平還沒進屋我就知道她來了。“姥姥,小爹在不在?”她大叫,我還能不知道?
“多多,你也來了?常時老也看不到你,我想找你又怕你媽你爸。”大平一進屋嘴就開動了,開動了就別想再停。小時候她就這樣,沒人理她她一個人也說,說說說說說。
“大學里住樓房嗎?”“是啊,我住三樓。”“你不怕掉下去嗎?”“哈哈哈—”我大笑,她也大笑,比我笑得還響。
“我四叔又帶給我好多小人書,你看嗎?”“你還愛看小人書哇?”我故作吃驚地問,明知她喜歡將來也許還喜歡。咯咯咯她又撮起嘴笑了。她笑的可沒咪咪她們的好聽,咪咪她們一笑樓下走路的都要停下來聽聽,可大平一笑連多多都得扭扭身子。多多本來就不好說話,這會更不說了。
“大姣出嫁了。”“什么?她才18呢!”“你不信?還有早的呢!細秋的小孩都幾個月了。”她偏著頭,癟著嘴,腮上現出兩個很大的酒窩,很大的酒窩使臉只有手掌那么大。
“她們挺快活的、每回回來男的都騎自行車送她們,又接她們。”她把瘦瘦的手捏在一起絞著,很羨慕的樣子。我知道她這手小時是挑過“石”的,她媽說是要她長胖點。
“你也想出嫁嗎?哦,你什么時候出嫁?”我問,瞪著眼看她的臉。咯咯—她又嘬起了嘴,但把眼調過去了。以前她不是這樣的,以前她總是把眼和嘴同時對了別人。她是長大了,大平和我的“室友”們一樣大了。那些人我一見她們就是那么大了。那么大的她們是有點叫我害怕的,可一樣大的大平我卻不怕,這真太怪太怪了。
“到我家去玩玩吧!我家做了新房子。多多,我們拉她去吧!”她邀道。那年她沒考上高中時也這樣邀過我。
“不,現在我不喜歡到處跑了,你媽會以為我還那么‘野。”
“我媽不在,我家沒人。”
我只好去了。多多沒去,多多要是去了,等會她媽找她不到是要挨罵的。
到她家門口卻撞了鎖。她把手伸進門縫去掏,像小時候扒在墻上掏鳥窩一樣,大約鑰匙掛在門閂上了。農村里的老規矩我是知道的。“完了,我媽要罵我了。”她掏了半天還是抽了空手出來,現出了哭相。哭相是不大好看的,我最怕看人哭相。
“找找嘛!”我走過去,發現鎖孔里冒出一截。
“肯定是我弟!”她“咚咚”把腿抬得老高。
“三平,是不是你把鑰匙搞斷了?”
“是的!怎么樣?”“好!看我告不告媽!還要叫爸打你!”她又歪了歪頭,好像她不是姐而是妹。
“大平,小孩子弄斷了把鑰匙有什么不得了?值得那樣狠?”慢悠悠的,她奶奶終于發話了。
她一下蔫了。嗚嗚嗚—她竟大哭起來。“進不了門,媽要罵我,嗚嗚嗚—”
“不要臉,不要臉,那么大了還哭。”三平益發高興,比“洋包子”贏了球還高興,又叫又跳。
我無可奈何地走了。
“等等我!”大平抹著淚跟過來。
“你弟弟太……”太什么呢?我不知道該說太什么。
“我弟挺聰明的,今年得了三好學生,老師還直對我媽夸他呢!”她那神氣好像老師夸的是她。
6
現在這5個人里有兩個不去上課了。“水平”天天構思小說,寫好了就讀給你聽,你不聽就別想脫身。聽了還得評,你說它不是非常非常好,她就說你“沒水平欣賞不了”。“導演”和“水平”成了知音,“導演”把“水平”的小說改成劇本,指揮“小蹦蹦”和“水平”表演。“小蹦蹦”在晚報上發了一首8行的詩,于是每
天上課時總是靈感大發。她寫了滿滿一本詩,都是上課時寫的。她說上課時老師們曳得長長的調子特能激發靈感。“咪咪”變得越來越神秘,許久沒見她再“咪咪”了。
每個人的床上都積了滿滿兩排書,全是嶄新嶄新自從排上摸都沒摸過的。后來,她們發誓再也不買書了,因為只有借的書才會看,所以買來一本好書就等于槍斃了一本好書。其實,借的書她們也不見得看,不過是放在床邊打個轉再還回去,也好給心里一點安慰。中學時弄到一本書就像捧了個寶不肯放手,如今書多了倒沒了興致。多多呀多多,你要是能有這么多書豈不高興死了?
高興盡管是高興,可便是有了這么多書多多也看不成。那回多多拿了我的書去便幾天沒露面,我搬只小凳子坐在門口,硬是把她給逮著了。“怎么不來找我了?”“不敢。”“什么?蹊蹺事!”“書—沒了。”“什么沒了?”“書!我躲在地里看被我媽拿走了。”“這有什么!我去要。”“她說她燒了。”“她敢!她知道不是你的書,燒了她賠不起。”她媽那心思我還摸不透?不過,去找她我還是頭皮有些發緊。這回她媽倒是客氣,把“丫頭”前那“野”字去了,又是“稀罕大學生”又是“你媽的寶貝、菩薩”什么的,然后借多多刺了我一通,然后……書終于拿到了,發誓再不進她家。
7
春節我回去時多多再沒找過我,我也不曾找過多71多。母親對我說:多多的女婿壓一灣子啊!怎么,多多會有對象?多多,那個郁郁的不說話的多多?那個兩只小辮像兩把刀的多多?
可不!男的是鄉文書,可孝順她媽了……
多多變了,多多真變了!那張菜色臉有些紅潤了,那總是郁郁總是癡癡的眼神開始活泛了,說話的聲音不再叫人聽不清,走路時腿也不那么沉了。多多變得勤快而且乖巧,天天早早地拿一張鋤去地里。
多多媽也變了,不再兇多多不再罵多多,和多多說話也溫和多了。
看來(我現在學得很有點會用這個詞了),多多的對象給多多帶來了“生氣”和“轉機”;看來,多多媽現在才發現了這個一向被視為累贅和負擔甚至機器的女兒的“價值”,多出來的多兒也不多了,男方要結婚,她還要把女兒在家多養兩年。
多多終于不再郁郁,終于能常現笑臉了,好比一朵即將枯萎的花又復活了。
8
這天晚上,為了慶賀我們寢室的“雙喜”臨門,全寢室會餐。“雙喜”即“水平”在晚報上發表了一篇推銷國罵的千字小說,“咪咪”入了黨。因為是“雙喜”,所以“洋包子”們覺得“土包子”也不“土”了。“洋包子”們甚至和“土包子”激動地碰了杯,“土包子”心里總覺得有點不妙,這氣勢總叫人心里有點發怵。
“水平”拼命找人碰杯:“祝賀我吧!以后千萬別忘了我啊!”你醉了嗎你……“不,我沒醉。”她的眼睛直直的,右手還舉著酒杯,左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蒼蠅頭似的打印字說:“水平”得離開這寢室了—她三門功課不及格系里決定給她留級了。這一看看得我心里酸酸的,抱了“水平”叫:“水平”呀你不走就在這兒吧……也許醉了也許沒醉,5個人抱成一團又哭又笑的,一切都遠了一切都模糊了我開始恍恍惚惚……
——小爹
——誰誰在叫我哦這不是大平嗎大平你怎么來了大平你胖了從前你媽要你胖你總也胖不起來,如今沒人要你胖你倒自己胖起來了
——青山就要我胖他賺了好多錢帶我出來玩
——青山那個墩墩的大個子就是青山嗎
——是的是我媽要我跟他的他不要我干活我天天在家做吃的
——哦怪不得多多怎么沒來多多也結婚了嗎大平你說話呀你現在不喜歡說話了嗎
——多多吃農藥了多多對象嫌多多家務料理得不好不要多多了多多就去了多多媽請了先生先生說多多是玉帝面前的童兒玉帝得在多多二十歲之前收多多多多享福去了凡人不應再操心再難過了多多媽就不再操心不再難過了村人就不再操心不再難過了
——不多多你冤啦多多你不能就這樣好像世上從來不曾有過多多似的
“醒醒、醒醒,你怎么啦?”
……
作者簡介:李春先,女,生于1966年,華中師大1987屆畢業,現在武漢測繪科技大學校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