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雨
去年夏天,我一人跑到西藏呆了近兩個月。然而,留存在我記憶深處,常讓我向朋友們講起的卻是在雅魯藏布江畔度過的一天一夜。
這是在從日喀則返回拉薩的途中。連日暴雨,于是本來就糟糕透頂的路變得根本就不成路了。不斷有車子陷在泥潭中氣急敗壞地吼叫。我呢,由于袋里的錢不夠買一張車票,搭上了一輛“五十鈴”卡車,結果是歪打正著,一路勇往直前。我攝下雅魯藏布江畔被第一縷陽光染成金色的山峰,便悠悠然閉上眼。
后來,我被不習慣的平穩驚醒,車停了,不止我們一輛,而是一條長龍。司機說,前面的橋被昨夜的大雨沖斷了。我匆匆跳下車想看個究竟。橋的確斷了,坍塌下來的朽木早已被激流沖得無影無蹤。兩岸的百十輛車都大眼瞪小眼地停在這里。乘客,藏胞,休假的軍人,出差的干部和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旅游者,花花綠綠的一片,都望著那斷橋。
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竟不斷地發現北京來的“同類項”,接著又喜出望外地見到了曾在江孜、日喀則和薩迦同甘苦共患難的中央戲劇學院的S和H。“我”變成了“我們”,氣粗多了。不一會,“我們”又多了魯迅美院的小Y,北京援藏的導游小L等等。大家操著京腔,賽著吹牛,竟一時
忘卻眼前的困境。
忽然江邊一陣騷動,跑過去,原來是一輛吉普車充當敢死隊,要從河里開過去!可剛到河中,那湍急的水流就使它4只輪子漂了起來,車子被裹挾著向下滑去。“快救人!”岸上拋出繩子,幫助車里的5個人一個個爬出來,最后一位50多歲的藏族婦女剛被拽出不到1分鐘,那可憐的吉普
就沒頂了。眾人愕然。我那師傅說:“等下午水小一點,我的五十鈴能過去。”我的心跳立時加快,真能行嗎?萬一這車成了進貢雅魯藏布江的又一犧牲品怎么辦?
誰知我們這位師傅也是急性子。下午4點多鐘,見水勢仍緩不下來,在旁人鼓動下他就要開車往前闖。我也下決心與師傅同甘共苦,可師傅卻俠氣橫溢:這太危險,我一個人去,若開過去了你搭后面的車再過。“五十鈴”在大家的注目下緩緩開到江邊,它的兩輛伙伴緊押在后,準備一旦不行再把英雄往回拉。
馬達發動了,轟鳴聲震耳欲聾。5分鐘后,我們驚恐異常:那車子兩個前輪都被激流沖得轉了90°,火也熄了,后面兩輛卡車一時竟也無能為力!經過一番掙扎,“壯士”還是回來了,拎著我那濕透了的行囊。我成了二級難民,象擺地攤似的把背包里濕漉漉的東西擺了一地,讓太陽曬干它們。幸虧相機我一直背在身上,可有兩個膠卷滲進水了。我只好苦笑,這時節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現在,得考慮在這草原上過夜了。我猛然想起,外衣都脫在駕駛室里了,只一件薄毛衣怎么抵擋得了只有3~4°C的秋夜?過河的希望顯得渺茫,日本人的車隊掉頭回日喀則了。有人嗤之以鼻地唱“日本鬼子夾著尾巴逃跑了”。我有點納悶:日本人一向的武士道精神哪里去了?也許是高度工業化的社會和東方式的認真使他們成了高標號的機器人,一切行動都由電腦迅速地判斷其效益,他們不會干荒唐事。此刻心情最好的看來要數那幾個年輕的美國人了。他們始終手舞足蹈,又說又笑。S說:“真他媽讓這幫老外開眼!”
H說:“美國人天生窮歡樂!”
河邊又一陣騷動,原來幾個年輕的德國人赤膊上陣,找來根麻繩要拉著過河!
大伙一下來了精神,都跑到河邊看熱鬧尋刺激去了。十幾架相機“唰”地瞄著那三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場面顯得有點滑稽;中國人心理上有一種兒童式的滿足:一向是一群外國人圍著中國的新鮮玩藝大模大樣地拍照,現在是一群中國人圍著幾個模樣狼狽的老外大肆拍照。老H更開心,她不喜歡德國人,因為在山南的桑伊渡口和他們打過架。魯藝的山東大漢小Y卻頗為稱贊日爾曼民族的勇敢精神。直到他們強渡失敗,岸上的觀眾才悻悻散去。
太陽快要被大山遮住了,為了能讓衣服再干一點,我頂著它們跑到青稞田里享受最后的陽光。突然意識到十幾個小時什么也沒吃了,我隨手折了幾穗青稞麥,放在嘴里嚼著,想著這一夜應該怎么過。
S和H來喊我,要我一塊到附近的寨子找飯吃。小Y好心地又叫上了那幾個垂頭喪氣的港友,他們坐在那些快樂的美國佬旁邊竟一個個淚流滿面,真讓人受不了!
我們來到一戶人家,女主人死了丈夫,3個孩子最大的才11歲,生活相當艱辛,但她卻毫不猶豫地招待我們:拿出糌把面,端來酥油茶和青稞酒,后來還為那幾個港友煮粥。可那些港友仍無精打采,我直想踹他們一腳!小Y則挖空心思地啟發他們的興奮神經,可他們仍滿臉喪氣。S說,算了,人家高山反應。H說,哼,主要是他們沒插過隊,連學工學農都沒有。我說,可那幫美國人也沒插過隊呀!
正說著,那領頭過河的德國小伙子也來這里找青稞酒喝,小Y立刻放棄了那邊的啟發工作,跟這位哥們“砍”上了:“你—好樣的,明天——一起過——肯定成功!”對方高興地笑著,很理解地點著頭。這二位朝氣蓬勃,看著就讓人痛快。我問他們:“你們干嘛那么急著過河,訂了機票嗎?”回答說:“不,沒訂票,只是覺得該干點什么,坐著干等多傻!”
肚里裝滿糌把,我們向主人告辭了。同時請求主人借兩條被子,讓那幾位港友在屋里過夜,他們本來已縮成一團,再到荒野里過夜非凍成標本不可。頂著滿頭星星我們又回到江邊。遠遠看到了點點篝火,聽到隱約的歌聲。這情形使我忘卻了自我,忘卻了煩惱。我感到了人與自然溶為一體的美,也感到自己正在被這種博大的美所溶化。五顏六色的人們在世界屋脊的黑夜中圍著火跳“鍋莊”,我搞不清這是不是幻覺,因為這么抽象的真實與夢境太不容易分清了。此刻說不出我有多么愛這世界上的人們。我能感覺到在這高原江邊的夜晚我變得更加善良和勇敢。
歌聲中有文字,比舞蹈具體得多,于是在記憶中也清晰得多。藏族同胞的歌聲高亢而悠揚,西藏這么高,說不定外星人也能聽到。而國際友人們唱的歌則那么深沉,我只聽清幾句唱到寒冷、風雪和遙遠的路途,我猜想那是一支勇敢的人們在艱難的旅途中唱的歌。我真想合到那徐緩動情的歌聲中去,在這高原晴朗的夜晚。老H不甘寂寞,捅捅我說:“咱們也唱支歌吧!”我欣然應諾。于是,我倆扯開嗓子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一片友好的哄笑聲,也許在全世界人民熱愛紅太陽的時期,這支歌曾成為國際流行歌曲?
越來越冷,我這個無車可歸者和大家擠到一輛客車里相依為命,我好象枕著一個年輕的邊防軍官,而老H又象條被子似的蓋在我身上。每個人都無私地奉獻出體溫來溫暖著每一個人。我久久睜著眼睛,借月光看著這來自五洲四海的人們,那日爾曼的騎士小狗熊似的抱著他的洋娃娃,安然入睡。
黑夜與白晝無聲地交替著。一個時常在晚會結束時出現的旋律此刻或許真實地縈繞在人們夢中,帶來一種超時空的情感:我們同歡樂,我們共忍受,我們懷著共同的期待……
不知何時天亮了。遠山滲來的寒氣讓我不住地打顫。可就在這時,又聽那幾個德國小伙子在布置過江的方案了。他們很在行地告訴我,這河主要是雪山融水,只有早晨水小,所以得趕快過河。并安慰我說:“我們先下去探路,找到一條水淺的路,然后大家再過。現在需要繩子、石頭。”沒等說完,我和H飛快地跑去借繩子,撿石頭,感動又慚愧。
沒有人再無動于衷了,年長者也不再覺得此舉荒唐,只是一再叮嚀要齊心協力,拉緊手。不相識的朋友遞過白酒。酒下肚,竟渾身是勁。也怪,真的蹚入了冰冷的急流中,我反而平靜了,不覺寒冷,也不覺害怕。我把命運托付給十幾個比我更強有力的人,一邊是解放軍戰士,一邊是個藏族青年,緊緊拉住我的手,我覺得安全極了。在江心,我被激流沖得幾次跪倒,他們都立刻把我拉起,終于一步步走到對岸。岸上的人們歡呼我們的成功,紛紛幫我們脫下凍僵的鞋子,用沙子使勁搓腳心,據說弄不好,這冰水刺激會使人癱瘓的。
中國人過來了,德國人過來了,英國人、瑞典人、澳大利亞人都過來了,但3個美國小伙子卻倒在激流中(后來才獲悉他們在下游得救。重傷。全部的行李付之東流),他們的同伴哭著叫著,詛咒這江河太無情!我呆呆地望著山和水,領悟到它驚人的美和驚人的殘酷。有人說,上西藏是一種賭博,想獲得的越多,賭注就下得越大,乃至生命。兩天后我還知道,就在我們冒險過江的同一天,另一位和我同歲的北京姑娘,自愿進藏工作了5年的年輕女作家在去林芝考察的路上遇塌方,一塊石頭砸下來結束了她的生命。世上人死是那么容易,活著,是該多做點什么的。
后來的這一天,我們更體驗了饑寒交迫,也更體驗了抵御這一切的友誼。我們這一車人無論誰有一點吃的都拿來“普渡眾生”——兩塊壓縮干糧,幾支葡萄糖注射液和半袋尼泊爾炒青稞在全車傳遞著。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義氣,一旦結成朋友,便肝膽相照。
后來,新的司機因車票問題與幾個外國人發生矛盾,威脅說他們若不下去,這車今天就不回拉薩了。沒想到,全車的人竟表示寧愿不走,也不能甩下朋友。我責無旁貸地調解這場糾紛,哄了這方哄那方,充當最不忠實的翻譯。那瑞典小伙子大叫:“這完全怪你們公司愚蠢!”我連磕巴兒都沒打就翻成“由于意外情況我們諒解貴公司的失誤”。當我請求大家為他們已購車票簽字作證時,沒有一人拒絕,只是兩個美國鬼子又惡作劇,龍飛鳳舞地用英文簽上了“里根”和“鄧小平”。
我們的車終于向拉薩開去了。天黑時,看到了拉薩的萬家燈火。H對我說,到布達拉宮我真想匍匐在地叩個長頭。我說,我也想去,真的。
到住所附近我得提前下車了,黑暗中我看不清車廂內一張張臉,只輕聲說了句:再見,See you——tomorr-ow。重新啟動的車子傳出一陣齊喊:“Thank yon,ve-ry much!See you tomorrow!”回過頭去,遠見車窗中伸出的一只只向我晃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