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勝
0
1987年12月3日上午,廣州體院的體育館內,第六次全運會中國式摔跤決賽已經進入第三天。看臺上,觀眾稀稀落落,燈火通明的比賽大廳顯得空曠冷清,而離此不遠的豪華的天河體育中心,仿佛故意嘲弄這里,沸沸揚揚,喧聲震天。還沒有加入“國際流”的中國式摔跤的競賽場所,幾乎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然而,就在這個角落里,一場空前精彩酣烈的角斗正在進行……
1
剛剛上場還不到30秒鐘的內蒙古高手扎那,就被來自黑龍江的名將蘭功波以干脆利落的過背摔狠狠地摔倒在墊上。這個連續8次獲得全國冠軍的扎那,做夢也沒有想到,剛剛與對方交手,就象被萬伏電流擊中了一般,還未來得及掙扎就被摔了出去。他躺在墊上,聽到裁判那曾使他經常引為得意的報分聲,可這次得意的是對方,蘭功波首先取得2分優勝。
扎那緩緩爬起身,不動聲色地束了束被拉扯松了的搭褳(跤衣),仍以鷹架這個以守待攻的把勢再次迎戰對手。蘭功波因第一跤的成功顯得信心百倍。要知道自1985年扎那闖入100公斤級別的跤場以來,別人就再也沒有成為跤王的機會了,他也每回因功虧一簣而敗在扎那的手下。武林中人,只有佩服沒有服輸,為擊敗扎那,蘭功波用兩年時間苦練過背摔這個專克扎那拿手的“拖耙加外掛”的絕技。本次全運會幾乎是他戰勝扎那的最后一次機會了,只要豁出去拼了那短短的兩局6分鐘,他就可以毫無悔恨地從跤場引退。這樣的目標使他士氣大振。他并不理會扎那的蓄勢待發的架式,以攻擊力極強的大虎式熊架,三轉兩轉便向扎那撲去。
扎那仍是敞開門戶,任由蘭功波抓把。這可是跤場的一大忌諱,連初學摔跤的人都知道“讓跤不讓把”的道理,就是說寧讓對方摔一跤,也不讓對方從容搶一個好把位。但這道理對一個進入化境的摔跤大師來講,作用幾乎微乎其微。在大師們眼里,到處都是把位,到處也都不是把位。他可以隨意抓住對方,也可以隨意讓對方抓住。對方搶得一個好把位,他這里可以突然生出十個、百個甚至無窮個更絕妙的把位來化解對方,因勢利導,借力打力。扎那就是這樣一位高級跤手,他的絕活“拖耙加外掛”就是先讓對方抓住自己的把位后,他才突施重手,將對方身體凌空拔起,再摜摔出去。他之所以能摔遍跤場無敵手,靠的就是這一手力量加技巧的絕技。就在昨天,他還曾以此技將遼寧高手凌空拎起連轉八圈,用了不到4分鐘,就以10分的絕對優勢取勝。他不信,竟會有人不懼這一招術。他待蘭功波近身搶把的同時,也以拿捏得入微入妙的手法,疾抓蘭功波的右小袖,想借對方翻身變臉的過背摔之勢,以拉揣加拖耙將對方順勢摔倒。可誰知他剛與對方搭上右架,突然感到蘭功波那力拔山丘的過背摔之勢頓時消失無有,一股相反的力道,以排山倒海之勢滾滾涌來。“不好!”扎那暗叫一聲,他深知這過背摔與倒耙子連接技的厲害,如果他防范過背摔,勢必重心后移,而就在這后傾的剎那,對方又可以就勢將右腳插入他的襠間,勾其右小腿,變右手狠拽為右手狠推。這套連接技虛虛實實,變幻無常。那些跤場高手們則往往要在電光石火的瞬間,準確地判斷出對方意圖,就象高明的中醫把脈,要憑著豐富的經驗去感應那些細小入微、錯綜復雜的脈象變化來判斷病情。扎那深明其理,并不上當,以抱腰外掛之技攀住對方腰帶。可蘭功波何等聰明,似乎就是專等扎那的這一招術,因此,當扎那全力下壓之時,他倏忽變臉,那消失的外拽之力又呼嘯而回,他大吼一聲,再一次用過背摔將措手不及的扎那狠狠摔倒在墊上,又得2分。
2
扎那翻身爬起來的時候,感到右腿膝關節一陣劇痛。體育館內仿佛炸了鍋,黑龍江選手的啦啦隊放聲喝彩,而內蒙選手的啦啦隊則焦急得聲嘶力竭。扎那又下意識地束了束跤衣,他慢慢地蹚著四六蓋步,心里正緊張地分析著蘭功波的各個技術動作的細微關節。蘭功波的過背摔確實出神入化,他那腰、腿、步、眼確實完美無瑕,難道就沒有破解之法么?按照武功規律,只要對方進招發招就會有破綻,那么蘭功波的破綻在那里呢?他轉著想著,突然一個奇想萌動心中,再讓蘭功波摔一跤,他倒要看看對方奧妙何在。前兩跤,蘭功波雖然脆生生將扎那摔出去,但他也差不多耗盡了自己的力氣。他的過背摔需要有驚人的膂力,否則其功力就大打折扣。當他第三次仍用過背摔摔倒扎那時,已顯得比較勉強,摔倒對方的同時,自己也撲倒在地,只得一分。此時,他并不知中計。5:0,第一局結束的鑼聲敲響了。整個比賽大廳一片嘩然。誰也沒想到,扎那這個雄踞跤壇多年無敵手的中華跤王,竟然在關鍵的六運會冠軍爭奪戰中,一上場就被人摔得落花流水。扎那的跤不好摔了。
緊張的空氣,壓得扎那的隊友們喘不過氣來。而此時的扎那心靜如水,他終于在第三跤中窺破對手的奧妙,他的嘴角漾出了一絲笑意。
3
23年前,扎那出生在內蒙錫盟烏珠穆沁旗一個普
通的牧民家里。錫盟是個摔跤人才輩出的地方。生得粗狀虎實的扎那,從小就受到這氛圍的濃烈熏陶和影響。每年那達慕節,他總要和小伙伴們摔個痛快。到十三四歲時,他已出落得高人一頭,就是兩三個男孩一起上,也未必能摔倒他。他被分配到成年組里,那里都是彪形大漢,小扎那就再也嘗不到贏人的滋味了,每當看到人家得勝后牽著牛馬羊一類的獎品回家時,他就難過得要掉淚。
查干·扎那在蒙古語中為白色大象之意。蒙古族人有個習慣,愛給他們的男孩起些諸如阿爾次楞(雄獅)、布爾格得(雄鷹)之類的名字。這并非他們好斗尚武,實在是因為草原嚴酷的自然環境和千百年戰亂的歷史,造就了他們粗獷勇猛的性格和崇尚。在草原,誰若在騎馬、射箭、摔跤上有過人的技藝,就會被視為英雄,受到格外的敬重愛戴。小扎那渴望能快快長大成為一個名揚草原的摔跤手。
蒙古式摔跤,以角力為主,技巧的花樣并不多,在無重量級別的競技中,誰的力氣大,誰就往往會奪得冠軍。扎那雖然少年英雄,但力氣上畢竟與那些大哥哥們、叔伯們相差甚遠。有一次,在聽老人們講述錫盟摔跤英雄都仁扎那的傳奇故事時,他被都仁能掀翻九牛二虎的神力所迷住。那以后,他也象著了魔一樣,只要見到長了角的公羊、小牛犢什么的,就會撲上去拼命地搏斗一番,甚至見到生騾烈馬也敢沖上去,用力制服它。漸漸地小扎那增長了不少氣力,當他再和大人們摔跤時,已經能連連摔倒幾個強壯對手,到后來,能贏他的人寥寥無幾。17歲那年,他被盟里體工隊的教練看中,從此,他才開始了正規的中國式摔跤的訓練。在教練的精心培養下,扎那的技藝飛速發展,僅僅一年半的時間,便轟動四方。從1983年開始,他就牢牢占據了中華跤王的寶座。
4
第二局決勝局開始了。扎那一改上半場以守待攻的戰術,也以大虎式熊架主動向蘭功波進攻。這次他并不側重右架,而是以雙手合圍之勢,直搗蘭功波的腰部。這一招逼得蘭功波無從施展拿手的過背摔。但蘭功波似乎也料到扎那會來這一手,他忙以兩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封住扎那抓把的去路。兩人一對陣,便各盡平生所學,施展出最上乘的抓把功夫,直看得旁人屏氣凝神,忘卻了大聲吶喊。不一會兒的功夫,蘭功波的頭頂上已經冒出騰騰白氣,一個閃失,扎那便以迅疾的鷹爪功,拽住蘭功波的大肩領,腳下一別,將蘭功波摔倒在地,得2分。
當倆人再度搭上跤架時,蘭功波突然變招以攻為守,在扎那的手抓住他的腰帶之時,他也迅速地死死抓住扎那的兩邊肩領,然后身體呈弓形下蹲,竟使兩個身子形成三角形狀。蘭功波想拼命穩住這一陣式拖延時間,他只要再頂住1分多鐘,中國第一跤王的桂冠就該戴到他的頭上了。
扎那在這樣的僵持中吃虧最大,他的受傷的右腿膝關節此時象錐扎鋸銼一般疼痛,他猛提一口氣,摟抱著蘭功波熊一樣的粗腰,左晃右擰居然紋絲不動。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周圍的吶喊聲在扎那青筋暴起的耳畔漸漸地消弱下去。僵持中扎那仿佛又回到家鄉,回到和公羊、小牛犢角抵相搏的日子,回到那達慕的跤場……一股莫名的神力突然洶涌而生,扎那大吼一聲將“拖耙”變為“抱腰折技法”,以泰山壓頂之勢,生生將蘭功波壓翻在地。得1分。“大象激怒了!”扎那的隊友高聲歡呼。通過這一跤,扎那對玄奧無窮的中華跤術體悟得更深了一層。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跤術最高妙境,其實并不是什么驚世駭俗威力無邊的神奇招術,而是一種說來非常簡單的做人的道理,即要人們在困境絕境中,永不失去拼搏的斗志和信心,永不失去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這一基本靈性。體悟到這一層,扎那精神陡增。第三跤,扎那不等對方故技重演,再一次以抱腰折技法摔倒蘭功波。場上比分4:5。意志剛強的蘭功波雖然被連摔兩個重跤,可他并不氣餒,他還贏著扎那一分,只要堅持住最后的30秒鐘,跤王的桂冠就會屬于他。可扎那再不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機會了,當第四跤開始時,他一個虎步上前,雙手牢牢抓住蘭功波的腰帶,以自己成名的絕技“拖耙加外掛”,先將對方凌空提起,連轉三圈,然后突然一個插腿大挑勾,幾乎在終場鑼聲響起的同時,將蘭功波騰空摔了出去,得3分。扎那終于以7:5的比分,贏得了這場艱苦異常的100公斤級全國最高水平的摔跤冠軍,再次登上中華跤王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