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遠
雖然我沒有過多的情感體驗,但我一直相信我的情感世界遠比一般人的要豐富,我的內(nèi)心世界復雜紛繁卻從不善于表達,憂郁和痛苦總是被抑制到心靈的最底層。
其實我知道我的性格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成份——謙卑和自傲,它們就是這樣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并主宰著我的一言一行,構成了我命運的獨特行程。我深知這一切完全來自于我的童年和少年——一種對痛苦的獨特感受以及大自然的豐厚饋贈。
似乎是一個多雨的秋天,我們住在一家小旅館里。實際上那是一鎰決定我們家庭命運的大遷徙。那年我大約4歲或者5歲。我找到一根木棍,在鍋爐里將它燃著。我舉著燃著的木棍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不知什么時候將身上的新棉衣燒了一個洞。我正怕得要死,忽聽到繼父的呼喚。那次旅行是繼父將我、姐姐和母親接到他那兒去——草原上的一個水庫工地。在陌生的繼父面前我肯定嚇壞了。但是奇怪的是我并沒有受到訓斥,繼父取出一包玉米面窩頭的碎渣子讓我吃。我無法形容我吃得多么香甜,那種咀嚼的吞咽的快感如此頑強地銘刻在我的腦海里,是夠我回味一輩子。
我的朋友說他對痛苦這個字眼;我恰恰相反,對痛苦及為敏感,外界任何微小的刺激都足以讓我的心尖震顫。我們在一個極為荒涼的水庫邊上安了家。我深深記信了那里陡峭的山巒、淙淙的河水、草灘上的小野花和那些可吃的野果兒—橄欖形的“地瓜”和野菊似的“酸塔”。我喜歡一個人獨自在草原上閑逛。望著細雨中變得模糊不清的草原和山巒,我第一次體會到憂郁的滋味兒。
我一直不知道關于生父的事兒,當然更不知道母親所經(jīng)歷的那么多的磨難。母親的脾氣很壞,常因為我、姐姐與鄰居吵架,有時打得頭破血流。母親表達母愛的方式僅僅是為我多留一塊肉或者喝面糊糊時把稠鍋底兒留給我,除此之外我記不起她還有過別的什么樣的愛撫。我小時極貪吃,常和姐姐搶飯,母親罵我時使用最多的一句話是“餓死鬼轉的!”為了解饞,我常常把了碗熟菜里僅有的幾塊肉留在碗底,最后一古腦全塞進嘴里大嚼一通,十分過癮。
我對繼父敬而遠之,有種畏懼感。在20歲以前我從沒對他喊過一聲爸,也許我在心里對他有種本能的敵視。我忘不了有一天我在野外玩耍時,忽見他趕著一輛馬車從附近經(jīng)過。我追上了急駛的馬車,從后面爬上去。不料被繼父發(fā)現(xiàn)了,回手就是一鞭子,我臉上留下了一道傷痕。那天母親和他吵得很兇。后來母親哭了。其實母親還是疼愛我的,只是她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維持生計上了,她實在是無暇來表示她的慈愛。我和繼父一直很冷漠。當我懂事之后才漸漸覺得他是個好人,為了一家6口人的生存,他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他從來沒有認認真真享受過一天便早早去了。8年前他患了癌癥。在他住院期間我一直守在他身旁。看著他日漸枯萎痛不欲生的樣子我第一次為他掉了淚,在夜晚的黑暗中我無法遏制自己的眼淚汩汩流淌。在他去世后我竟常常夢見他—他經(jīng)常從一個神秘的地方走回家齜著牙吸著冷氣對母親說:“我頭疼得厲害,要爆裂開一樣……”我終于徹底原諒了他。我一直把他當成一個賊。因為我多次發(fā)現(xiàn)他把公家的東西偷回家,從食堂的肉菜饅頭到工地的木板。我的心靈上蒙上了厚重的恥辱。到今天才明白那是為了我們能活得更好些,只靠他所掙的40多元工資無論如何養(yǎng)活不了6口人。
在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讀書時,我聽到肖邦的E小調鋼琴協(xié)奏曲的那天晚上,正是我的心情極糟糕的時候,我們閉了燈,在黑暗中傾聽音樂的浪潮怎樣洶涌奔騰。漸漸,我覺得自己某扇陰秘的心扉被那奇妙的音樂撞開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沖了出來,眼淚痛快淋漓地流出,我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都在升化并融化……
如果我的童年是另一個樣子,那么的我靈魂也許與現(xiàn)在截載不同。
未滿7歲時,我開始上學。我要穿越足有五六里的荒原到學校上學。從上學的第一天起我就是獨自去的。學校其實只有一排土房子,兩個班,桌椅全是用磚頭水泥砌成的,真正的經(jīng)久耐用。老師很兇,經(jīng)常體罰學生。為了不遲到不被罰,我每天都在天蒙蒙亮時奔向學校。但我還是逃不過被罰——我的書包除了書本之外還有彈弓、石子、小鳥兒等東西,那本語文書很快殘破不堪。老師用教鞭挑著那本破書讓學生們參觀:“看看,是書么?這不是擦屁股紙嘛!”我羞得無地自容。
不久我離開了那所學校。我們家搬到了錫林浩特——草原上的一個小城鎮(zhèn)。我家住在南郊,周圍是一片片菜地。也許是出于饑餓,也許是調皮,我經(jīng)常去偷菜——土豆、茄子、豆角、香瓜、倭瓜、向日葵等等,洗干凈或擦一擦,全都生吃了。那幾年我偷吃過各種生菜,至今仍記得各種蔬菜生吃的滋味兒……
大概我聽了太多的鬼怪故事,小時候每天晚上都能夢到鬼。我生活在一種孤獨而又恐懼的氛圍中,這可能也是造成我悒郁性格的一個主要因素。那時我一睡覺便耳鳴,總能聽到一種恍如皮鼓聲的奇特的節(jié)奏,這巨大的轟鳴常常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出一身冷汗。
我渴望溫情,渴望被人愛,也渴望愛別人。然而這一切我從沒有得到過。我在草原上反復體驗著自己豐富得幾乎要外溢的情感,并為它尋找著一個可以流泄的歸處。許多年后我才找到了文學。
曾經(jīng)有一個自以為了解我的女人對我說:“最初我覺得你看上去挺憂郁,你的眼里似乎盛滿了哀傷,令我震撼;其實一接觸又覺得你內(nèi)心并無痛苦。”我說人永過錯不可能窺見對方的內(nèi)心世界;由于我們對痛苦的理解各不相同,我們總覺得別人的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而只有自己的痛苦才是深層次的。我認為只要你有愛——愛人(包括愛自己)、愛自然,那么愛有多深痛苦就有多深。絕望和悲哀絕不是痛苦,淚水和皮肉之苦也不是痛苦。我所理解的痛苦是和博愛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二者密不可分。
許多人都知道,我14歲便參加了工作,在文工團學了兩年芭蕾舞基本功,在《紅色娘子軍》中扮演過南霸天手底下的小團丁。16歲我走進工廠當徒工,第一天上班看大門的老頭不讓我進去,他把我當成了來工廠玩耍的野孩子。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在十幾歲的時候竟動過自殺的念頭。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原因觸發(fā)了這個可怕的念頭,也許是第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生父的事情—他原來是個反革命被關進監(jiān)獄里;也許是因為那天我穿了一條破褲子露出屁股被全班同學嘲笑奚落:也許是因為那天母親和繼父又吵架了,似乎還動了手,兩人彼此謾罵,罵得極難聽,我當時傷心得要哭;也許是因為我的鞋子或外衣丟了(這在我是常事)又被母親痛打一頓,總之我萌動了自殺的念頭。我記得那是一個很美的黃昏,我躺在屋子里土地上握著一把切菜刀。家里沒別人。我久久躺在地上思緒一團雜亂。我想像著當我死去后媽媽和姐姐會是什么模樣,如果她們痛苦我便達到了報復的目的。我握著菜刀十分遲鈍,完全不知道自殺應該先割哪個部位,脖子還是肚子?后來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溫柔地舔我的臉。我側頭一看,是我平時最喜歡的那只大花貓,它正用明亮的目光望著我,目光里分明有一種祈求。我坐了起來。這時我聽到了門外的大黃狗在吠叫。大黃狗是我從小養(yǎng)大的,與我感情極深,經(jīng)常與我徜徉荒野。我如果死了,它們該怎么辦?我扔了菜刀,奔到門外。我?guī)е簏S狗奔到草地上。那天的黃昏確實美麗,晚霞濃得如火焰一樣。我樓著大黃狗低聲發(fā)誓:不,我才不死呢!我舍不得丟棄你們,讓我們一塊兒都好好活著吧!
幾天后,我?guī)е簏S狗出去閑逛。在附近一所學校院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查封的圖書室。我逾窗而入從里面抱出了十幾本小說。那次竊書,成為我熱愛文學的一個重要起點。從此后我在小說中尋覓到了一個屬于我的廣闊的世界。我不再感到孤獨。
如果說我的孤傲和自負源于對自身價值的認識和判斷,那么我的自卑和抑郁便來自于外界的冷漠無情和自身心靈的封閉。我很早就學會了把自己緊緊封閉起來不讓別人接近或洞悉。只有置身于文學、音樂或自然當中,我才會拋出自己的所有情感而毫不吝惜。童少年的獨特的生活體驗造就了我這種矛盾的性格,這種性格又使我接近了文學。我不知道這種痛苦于我是好還是壞,但我敢說:我懂得什么叫做痛苦并了解它的最可貴的價值。
不懂愛的人也就不會懂得什么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