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殯儀工,人們心目中便不由會浮起一個不吉利的字眼:晦氣!
我是一個殯儀工。記得有一次我到百貨商場去買整容用品,當開發票時,售貨員問我是什么單位的,當時我沒敢大聲說,只小聲說了一句:“您就開八寶山殯儀館整容室吧?!彼孟駴]聽見。當我說第二遍的時候,她“啊”地驚叫一聲,把筆甩了過來說:“你自己寫吧,我不會寫?!睂懲暌院螅野l現她總斜著眼看我,像躲瘟神似的。我的心一下翻騰開了,那滋味著實讓人難受。
然而,人活百歲終有一故。對于每一個活著的人來說,生命有限,多姿多彩的生活不可能永無止期。生老病死,人總會有蹬腳閉眼、結束人生的時候,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于是,別人也會有求助于我們的時候。
眾所周知,我們八寶山殯儀館是北京最大、舉世矚目的殯儀館。上至最高層的中央領導,下至所有的平民百姓,死了以后都愿意往我們這兒送。每天送來的尸體少時數十、多時數百,平均每天達七八十人,真可謂門庭若市、從不間斷。我所在的整容班,每天接收的整容尸體最少時也有十幾個。雖然是見慣不怪,卻也有動感情的時候。前年,有一天送來一位被火車軋死的女人,那女人30歲左右,據說是神經錯亂自己撞火車致死的。女人已被壓成碎片,血肉模糊,四肢殘缺不全,尸體是用塑料袋包后送來的。見了面,死者的哥哥撲通一聲向我們跪下,聲淚俱下地訴說死者是他的親妹妹,妹妹還留下一小孩,妹妹是他沒看管住跑出來的。他懇求我們無論如何一定要把他妹妹的碎尸整成完人,讓她原原本本地離開人世。眼見此情此景,心頭一熱,鼻子也酸溜溜的——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干!我們迅速找來夾板、綁帶、針線等等,硬是將碎尸一塊塊、一片片地縫合、綁扎成一個整體,再將其擦洗、梳理干凈,盡量恢復死者生前的原樣,死者的哥哥感激不已。還有一次,一個小伙子送來一位死了好些天的老頭(老頭是他父親),尸體已經發臭腐爛,蛆蟲遍身??刹恢浅鲇谝环N什么原因,小伙子撲通地跪倒在我的跟前,苦苦地求我為他父親換衣服。我明白,他雖是死者的兒子,但也絕不敢為已經死去而且發臭的父親換衣服的。實際上許多死者的家屬都是這樣:活著時是親而又親的一家人,死了后可就大不一樣,活人都怕死人呢!我是殯儀工,開始自然也怕死人,可后來不但不怕,反而覺得人死了有什么可怕?我接觸的多數死人大都神情平靜,面容安詳。他們睡得正酣呢,只不過是長睡而已,有啥可怕的呢?要說可怕,是活人可怕,活人中有狡詐的、陰險的、心狠手辣的、口蜜腹劍的,他們隨時想著損人利己、想著謀財害命……死人就不會這樣。我是給死人整容的,眼下這小伙子聲淚俱下地求我,我哪能無動于衷?人活著時多災多難,死了后穿件像樣點兒的衣服告別人世,完全應該!我二話沒說,將小伙子在地上扶起來,接著動手工作:將老頭的臟衣服脫下,用手一把一把地把尸體上的蛆蟲抓掃干凈,給他穿上干凈的衣服,然后給他洗臉、刮胡子、描唇、上油彩等等。這一切,都是與同事一塊兒干的。那小伙子,別提對我們有多感激了!
當殯儀工,當然絕對算不上什么好工作。三百六十行,若是讓大伙兒自由選擇工作,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會來、不敢來。說句實話,要是時間能夠倒流、一切從頭來,讓我從眾多的工作中選一份工作,我也不一定選擇當殯儀工。可眼下真要有機會讓我換個工作,我還真不愿意哩!為啥?也不為啥。順便說一下,有人見到殯儀工,都覺得很驚奇,很新鮮,進而便問你每月掙多少錢,似乎我們都是為錢而來似的。哼,錢再多,你恐怕也不會來吧?老實說,我們對這種提問,最反感!實際上,就我自己而言,我目前的基本工資只有58元,就算把別的補貼加上,每月也只不過兩三百元,可眼下社會上許多行業,隨便拉出一個,他們的收入也不比我們低吧?所以,我現在愿意當殯儀工,樂意干這工作,絕不僅僅是為了錢,而是覺得社會需要,像社會各行各業一樣,缺一不可。試想:如果沒有殯儀工,不說全國,就是北京,每天那么多尸體往哪兒堆?存家里、放街上?哼,那北京非成地獄不可!所以,我覺得我的工作,就跟社會上別的工作一樣,很平常。雖然沒有什么可夸耀的,但也絕不卑微!要真不服氣,你以后就別找咱?。ㄐΓ?/p>
我當殯儀工,似乎也有點遺傳,這一點與我的許多同事有些區別。我爺爺過去專事抬棺,我父親退休前也在八寶山專事接尸,連我算進去,真是地地道道祖宗三代都干這行當。我1978年高中畢業,兩年后參加招工時,本來有一個哥們兒要同我一塊兒投考八寶山的(那哥們兒同我住在一個大雜院,他父親也當過殯儀工),可后來找門兒去了拖拉機公司。我則是鐵了心要來的。當然,開始母親也不同意,說當父親的已干了一輩子,當兒子的還不換個工作?可父親說:“殯儀工有什么不好?”就這么一招,把母親給頂回去了。母親是老實人,地道的家庭婦女,自然最終還是聽父親的。于是,我一切順利,最終如愿以償。
來八寶山后,一開始我被安排去接尸,接著在火化車間干了半年,后來便被安排到整容班,工作可以說一次比一次惡劣、辛苦。
我們整容班實際上只有3個人:吳連增、謝志剛和我,平均年齡30來歲。我們平均每天要整出十幾具尸體,他們中也是上至中央領導、國家干部,下至普通老百姓,還有的是海外華僑及外國友人。一般來說,人死了,親屬都愿意為其親人整出一個安詳的面容來,我們就是本著這一要求盡量去滿足他們,但這樣做工作難度很大。比如說,有的死人生前肥胖,因疾病折磨,死后非常消瘦,而且有的瞪著眼睛,有的則咧著嘴。我們便想辦法往死者嘴里填上棉花,讓眼睛盡量閉著,然后洗洗臉刮刮胡子;女同志則梳理好頭發,化妝上油彩,這樣一來基本上就跟生前一樣。像這些正常死亡的還好處理一點,要是非正常死亡的如車禍、工傷、燒傷、跳河自殺以及腐爛尸體、傳染病致死等等,那可就膩味了!
大伙還記得1986年夏季發生在山西五臺山那起慘重的車禍吧?當場就死了31人!其中除兩名死者在當地處理外,剩余的29具尸體全部拉到八寶山停尸間。我們一上班,看見整容間里的血水流滿地面。天氣很熱,腐爛的尸體散發著一股股嗆人的氣味,咸臭咸臭的,一聞直想吐。再瞧那些尸體,滿目瘡痍!有的胳膊腿已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有的頭部已經裂開,腦漿奇臭無比。大廳里,家屬悲痛的哭叫聲和喊聲匯成一片。我們在上級領導的指揮下,采取緊急措施,組織了一個臨時整容小組。沒有一個講價錢,也沒有一個人提要求,穿上工作服大伙就動手干。尸體中有腦袋裂開壓扁的,我們就把它沖洗干凈然后塞上棉花,再縫合面部傷口;還有胳膊腿斷了的,我們就找來夾板用繃帶扎好,然后再穿好衣服進行整容化妝,整完一個就讓家屬與其告別。一連兩天,我們加班加點,精神高度緊張,累得都快頂不住了!可大伙兒硬是一絲不茍,堅持認真地把尸體處理完畢。
殯葬是一種工作,更是一項事業。既是事業,就得全身心去干;既是事業,也就要有創新。
由于社會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人們對死者的要求也就越來越高。比如非正常死亡,弄得面目全非的尸體,過去的老做法就是給死者帶個墨鏡和口罩,把一切都捂住了。但這是另一種面孔,跟整容相去甚遠,死者家屬感情上也不自然,總會留下遺憾。眼下卻是摸索著把死者的傷口一點點地縫起來,而且盡量不讓露出線紋,盡量使嘴眼鼻子恢復到原來的模樣。為了使死者家屬感情上好受些,我自己至今還堅持不戴手套,再臟再臭甚至滿身蛆蟲的尸體我也是不戴手套地為其整容,整完了我再洗手消毒。于是,家屬十分感激。我也并未滿足,技術上想精益求精。去年我被派到上海參加為期半年的全國殯儀工學習班,具體學習防腐、化妝等技術。此外,我還準備參加北京的美容班,想從活人美容技術中學些有益的東西,將其應用到死人的化妝上。
也是1986年的事兒:房山縣長陽鄉有個20多歲的姑娘過幾天就要結婚了,可不幸的是她去買東西的路上,突然被拖拉機軋死了。尸體交房山縣火化場整容后,家屬死活不滿意,非要把女兒整出原樣來不可。沒辦法,房山火化場只好打電話向我們求援。當時已是下午4點多鐘,快要下班,天氣又冷。可我們二話不說,立即整理好工具開車直奔房山火化場。家屬馬上拿出姑娘生前的照片,哀求我們照著照片整。我瞅了一眼照片,對家屬說:放心,我們盡力而為。經過一番細致而緊張的擦洗、縫合、修整,一張年輕的面容露出來了。家屬看后非常滿意。肇事單位也很感動,事后拿出200元錢表示感謝,并說100元算你們的收入,另100元你們就吃頓飯買盒煙抽吧。我們連忙說:“這是我們的份內事。公事公辦,我們收100元,算是單位的收入,另100元請你們收回。我們要真為這點錢,還沒準不來了!”回到單位,已是晚上9點鐘……
由于自己努力工作,1987年以來,我先后獲得過“民政部勞動模范”和全國首屆共青團“五四獎章”稱號,眼下還是共青團北京市委委員呢!但說心里話,我個人并不看重外界的評價。我在想:一個真正高尚的人,絕不應該靠這些冠冕堂皇的稱號支撐生活,而應該靠自己的能力和對工作腳踏實地的實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