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力
很久以前,朋友B君曾告訴我,要把他的那段事寫成紀實小說,起名《你是一顆相思豆》。后來,不知為什么又不寫了。
一日,遇在一起,都有些郁悶,話題不知不覺就扯到那事上了。下面便是他講的故事——
那次到玉西出差沒幾天,報社就打電報催我返回,我買了張站臺票就上了車。太累,太困,直到查票我才醒來。當我回過頭時,發現對面位置上,不知什么時候坐過來兩位女客。其中一位又高又瘦的主動和我搭訕,10分鐘后,我倆已經熱火朝天地聊開了。可她的那位同伴卻完全是另一種表現,頭也不抬,一只手漫不經心地撥弄書包帶。我們越是嘻嘻哈哈,她越是不理睬,那副頑固而清高的模樣,使我談話的興致更高。我表面上是跟另一個女人聊天,可心里真正的聽眾是她,這原因很簡單,我對她產生了好奇。
我故意從書包里取出兩張報紙,遞到她跟前。她有些驚愕,臉上泛起紅暈。我簡直沒法向你描繪那雙郁悒的、蒙著一層光亮的以及微微向上揚起的眉角所表現出來的冷漠的神態。不夸張地說,那一刻映入我眼里的情景,她的特殊的美,已大大超出了我語匯的藏量,無法形容。
回來不久,收到了封莫名其妙的來信。是她的!看信以后我才知道,她父母在文革中雙亡,只有一個哥哥服刑在新疆,像顆隨遇而安的草籽,她插過隊,做過工,考了兩年才進了師范學院,畢業就分到玉西。她生性好靜,卻不得已成了孩子王。最使她痛苦的不是玉西偏遠落后,而是她自己除了工作之外,找不到什么更有意義、更值得追求的目標。孑然一身,連個知音都尋不到。所以只好將全身心投入到不得喘息的工作中,并以此為幸。
從第一封信開始,我就感受到她那急于表白的焦躁情緒。她的外表和那些沮喪的小字句之間太不相稱了。以后半年時間的通信更證實了我的猜想。的確,她的命運非常不佳,近30年生活經歷中,留下3次失敗的侮辱。在她戴紅領巾,還未能辨別什么是污穢時,一個對世界毫無防衛的女孩子怎能想到,她所尊敬的班主任竟會是一堆臭泥巴。憤怒和絕望使她一錯再錯,由第一個悲劇又導致了后面兩個連串的悲劇,她對愛情由此產生了病態的恐懼心理。
恐懼中又感困惑,而她的困惑與那些只知用功、錯過了青春年華的大齡女恰好相反,找她的男性挺多,她自稱并非圣女,她的生命就像一枝伸出籬墻外的花朵,無刺而誘人。
我本沒有復信的打算,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她的天性就是這樣,對誰都滿懷信任。
對于一個孤身女人來說,異性的安慰像救命草,我沒有意識到我的行動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說真的,我并沒有認真考慮過。
我所采取的態度,既不是源于什么深刻的思想也不是出自什么陰暗心理,我——一個知識家庭出身的人,從小過的是安逸自由的生活,少有焦慮和沖突。我和妻子雖是經別人介紹,但彼此都很符合對方傳統的擇偶準則,所以一經面試,即告成功。
結婚并不神秘,像打撲克,全憑運氣。我一向冷靜自持,妻則是個本分的姑娘,結了婚就更本分了。她的工作性質(銀行會計)決定了她的生活情趣,不會跳舞,不茍言笑。晚上我看書,她在一旁打毛衣,日復一日,像個標準的零,缺乏韻味。婚后我連襪子都沒洗過,作為妻子她無疑是一塊合格的材料。我的家庭至少使我品嘗到平庸的歡樂。
鑒于每次書信往來的結果,從我第一次找到玉西中學大門之后,我幾乎成了那條鐵路線上的常客。
她永遠是一副探詢的表情,好像隨時要向你發出“為什么”的疑問,尤其是在她微笑時,那雙眼睛就像遠處山嶺一樣深遠。我永遠不能靠近她,也永遠不能真正理解她。
過去,我確實不知道,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隱伏著雄辯的呼喚,都匯集著滾滾的巖泉地熱在奔騰沖撞;我從沒想到,一個可愛的女人有如頭頂上的一聲巨雷,她的對應物是能夠引起那么長久、深遠的悸動,在她那緋紅色的嘴唇面前,我變得那么飽滿殷實,那么風趣可愛,青春年少。
世界上真有和愛情這么相似的東西嗎?在初夏的晨光中,我迷戀她從對面小馬路跑過來的模樣。一件白綢長裙,風扯著長發,烏黑的波浪在肩頭飛舞,她像只迷途的小鳥一般撲入你的懷中……生活是這樣美!大自然是這樣美!
我制造過許許多多借口:找作者、拉廣告,總之,凡到玉西出差的事我全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忘了我是個結了婚的人。
那天,一推家門,被妻問住了:“你說,你和那個女的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我用一種裝傻的語氣發問,噪門高得發假。我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效果越糟,我心有愧,陰陽怪調的語氣已經把我的虛偽暴露無遺。
“你自己念念吧。”既然讓她翻看了信,我也不再多說一句。素來缺乏機智,對騙妻術更是一竅不通,只好木木地站著,心中懊惱得不得了。
那一晚,我和妻同時想到一種突然的打擊,倆人相背倒在床上,默默承受著叫人窒息的沉重時刻。
后來,我被一陣異樣的聲音弄醒,眼前出現的景象太感人了。妻伏在枕上,像只害病的貓味全身抽動。我搬過她的頭看到的是一副痛苦之極的臉相,濕乎乎的頭發貼在臉頰上,眼淚鼻涕抹成一片。
當她哽咽著表示,她絕不能沒有我,失去我,她的世界就將毀滅的時候,我的內心怎么能不負疚、不自責呢?我們結婚剛剛一年半,實在挑不出她半點毛病,叫我怎么張口。說我不愛她,沒人相信,我總不能公然打著喜新厭舊的旗幟吧。不管怎么說,離婚畢竟是件大事,影響面大,我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心嗎?在她的感化下,理智站起來了,它非常果斷、徹底,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溫柔了。
我的妻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勝利,在我向她表示一定珍惜她的愛時,我并沒有說謊,可我根本沒想到,她寬宏大度的背后會另有一番用心。
不久,遠方的她又打來長途電話,大概是因為我久未回信。拿著話筒,怎么回答呢,謊話已沒意義了。幾次提筆,除了空洞的推托,實在找不出更圓滿的理由,怎么辦?
接著,我又對自己含糊其辭的態度感到氣忿,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厭倦情緒在我心中叫囂。我的本性自由無拘,完全不想被扯到纏人的糾紛中去,偏偏不知趣的來信沒完沒了,讓人頭痛,它把我曾經得到過的快感一下給奪走了。我可不喜歡理還亂的滋味,就讓它往事如夢吧。我的嘴角露出戲謔的嘲笑,不知從哪里汲取了克制力量,快刀斬亂麻。不久,我就意識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毫無痛苦地從夢幻中醒來,一個星期后,我已經完全變了。
我想她不是傻瓜,會看穿我的把戲,我正好可以松口氣。約有半年時間,到后來連她也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我有一搭無一搭給她寄了幾份報紙。
假如不是編輯部一再強調廣告是報紙的生命,我說什么也不會再到玉西去,可是……恰恰是我又去了一遭。當我踏上火車,那熟悉的車輪子歡快地跑起來的剎那,我心中久已平靜的湖水又涌起來。車到玉西,仿佛有個神秘的力量在我生命深處發號施令,本能說:必須去!
“砰”門開了,我在她的位置上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不相識的女同志。“你找她?”她用手指點了一下辦公桌。“是,我從外地來。”“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朋友。”我很吃驚,今天我為什么這么坦率。“她的事你一點也不知道?”我滿懷疑慮:“什么事?”“她在3個月前自殺了。”
我的驚詫真是難以形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意外事實。“她跳樓了,”她面向陽臺,“從這,遠處有人看見,還以為是誰家晾的被子掉下來了。”她頓了一下,慢慢拉開抽屈,“我知道有人會來,你看——你的信都在這呢。”我接過她遞過來的4個毫無生命力的信封,身子幾乎癱倒下去。
“那她現在在哪?”
“留在火葬場了,離這挺遠”
“好,我就走了,你要是見她,就說我來看過她了。”
我糊里糊涂說了一大堆瘋話,渾身毛骨悚然,我不由自主地來到命運召喚我的地方。傍晚的落日,莊嚴肅穆,我靠在樹干上,佇聽樹葉的抖動,“男人就其本質而言都是一樣”,她不幸的預言得到證實。我所期待的并不存在,她又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反復自問,假如我早些時候給她去信的話——我本能地推卸壓在身上(盡管沒人來追究)的責任,她太軟弱,那過錯不在我。
那段日子,我就生活在痛苦中,沒有人來問一句:你為什么痛苦?也許有一天連我也會忘記,也不管我怎樣自我開脫,記憶不會枯萎,它在這里被鏟除,又會在另外一塊空地上長出新葉。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感覺是驚奇地看到我還活著,還洗臉刷牙,一根頭發也沒少。
倒是妻子終于有一日察覺出我的不對頭,她寬慰我:“過去的事拉倒了,那個第三者……”無意間泄露出她曾給第三者所在單位寫了信——這個可憐的從背后開冷槍的女人,她用“維護家庭的合法地位,有責任教育挽救她”一句無懈可擊的話便輕易擊倒了另一個女人。
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的安慰在我心中燃起了那么強烈的怒火,她不知,一個已經化為灰燼的人是沒法替自己辯解的,我實在忍無可忍給了她一個嘴巴。有生第一次打人,手掌發麻,但此時正需出一口惡氣,我感到說不出的痛快。
好了,現在一切都很好。多可笑,我一個男子漢,“愛”,此生永遠再羞于出口,但人類仍不懈地追尋著她,一代代用生命擁抱著她,可是她呀——她的羞辱多于榮光,眼淚濃于甜蜜,她像一輪滿不在乎的紅日,在詆毀和贊譽的混沌中升起,千古以來,她就是神圣而有罪的。妄圖使她安分守己,妄圖把她束縛在哪怕是鍍了金子的鏈條下面,一樣是愚蠢。理性在蔑視她之前,早已遭她的蔑視。她狂妄而且不朽,自生而后自滅,死亡更使其具備了永恒的面貌。
你看,現在,她又重新靠近我,什么都無所忌諱了,不僅僅是在夜深人靜,只要屋里只有我一人,她就會掀動窗簾,踏著黃昏的暮色而來,我聽得見她的喘息,她離我這么近,在低頭與抬頭之間,只隔著一層透明的空氣……
“你說愛是什么?”B君從遙遠的過去醒來。
“愛是抽象的,現實中只有愛的行為。愛意味著關切、責任感、尊重和了解。愛是一種活動,不是使人失去理智的激情。愛意味著對她(他)的生活負有責任,不僅對她的肉體存在,而且對她全部人性力量的成長和發展負有責任。這是弗洛姆的看法,我贊同。”
“你在指責我。”
“不,首先是你自己在譴責自己。”
“我從沒有真正了解她。”
“那你就沒有能力愛她。”
“你說得絕對了,你殘酷地否定了我對一個死去的人的感情。”
“可這感情是你用來追悼自己失去的過去和逃脫責任的墓碑。”
“我心已隨她走進墳墓,她該安寧了。”
“但你還活著,你的理智清醒著。”
“要我對我的行為在道德的善與惡、是與非上作出評價,我做不到。”
“但起碼對導致這一悲劇的深層心理作一解剖是你應該做的。這也是對自己負責。從一個女性的角度,想到死去的人,對你現在這種態度,真感到憤憤不平。”
“我認為,在兩性關系中,現代社會以性愛為基礎的婚姻和以生育為基礎的婚姻是有激烈沖突的。我們目前就處在沖突的最強烈階段。性愛是易變的、不確定的,而僵固在婚姻內的性愛卻是機械的、重復的,可人的性生活并不具有專一性質。所以,原來被認為罪惡的通奸罪在許多國家都被取消,我國也在1980年取消。美國人認為婚外性關系是婚姻之外的一種健康的情欲發泄,是維護和鞏固婚姻關系的調節器,這沒什么不對。”
“把‘愛與‘性截然分開,讓愛留在婚姻內作為夫婦感情的紐帶,讓性在婚外得到多樣化的滿足,我懷疑這樣能否做到。即使是可以的,你所說的美國人的觀念行為的的前提,也應該是在夫妻之間共同認識的基礎上發生的。而在這點上,中國人和西方人有極大的不同。是不是可以這么認為,中國男性在觀念行為上‘超前了。他們與女性(尤其是妻子)絕沒有共同的認識和默契。他們一方面要求女人的貞操,要求女人嚴守貞操,另一方面又從被他們自己封閉起來的家庭窗口探頭探腦,尋求意外的刺激和補償;他們一方面熱情歡呼新觀念、新思想,并立即準備付諸行動,另一方面又贊美賢妻良母,感嘆妻德如何賢良。他們活著挺開心,卻灑脫不起來。他們總需要小心翼翼,因為有兩副變換著的面孔。對女人的要求上也是矛盾:就像給女人裹上小腳,裹上,就得背著她們走路;背負不起,放開,她們自己立住,奔跑起來了,要他們做什么?
“困惑讓人絕望,男人絕望,女人就更加沒有出路。于是男人學著游戲感情,女人獻上一顆心,又獻上一顆頭顱。無論怎樣,也換不來男人奮不顧身的犧牲——一個完整意義的男人。因為他已無力肩負起他應該承擔的責任。他已無力愛人,他只愛他自己。這是一種妾文化的延續。封閉、虛偽、骯臟。”
“我的感情起因出于偶然,沒這么復雜的心理背景。”
“但不能否認你擺脫不了這種妾文化的影響。不自覺的,你按傳統擇妻標準選擇了妻子,你也認為妻是塊合格材料,無可挑剔,你并無離婚之意,而在婚外意外收獲的感情,并沒有得到妻子的默認。你小心翼翼,又欣喜若狂,面對兩個女人的感情,你不能采取一種真誠的、負責的態度。你認為你不能夠,但為什么不能夠?你不愿深想,你愿保持平衡,你不愿失去任何一方,尤其不愿失去你自己的前程。逃避現實,玩弄感情,游戲人生,釀成悲劇,也許非你情愿,你也多少受到良心的譴責,但你卻最終不能明白:悲劇為什么會發生?
“你問愛是什么?愛是一種選擇,然而當一個人對自己的選擇無法負責時,這種感情無論多么濃烈,也將導致迷失。因此,愛情只有在兩性彼此的相互尊重、了解,相互負責的基礎上,才會天長地久,生命力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