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姑娘

〔英〕馬·夏普

在都市里，在晴朗的夏日，公園成了野餐的最佳去處。

這天，鐵礦聯合公司的頭面人物卡斯·泰爾斯先生在圣詹姆斯街俱樂部用畢午餐后，決定上格林公園去消磨半個小時。進了公園，他在一片未經修剪的青草地上找到一把空折椅坐下，打開了《金融時報》。草地上到處都是衣著艷麗的姑娘，她們或在聊天、或在曬太陽。不一會兒，卡斯先生有些不自在起來，因為他隱隱感覺到有一雙女性的目光在注視他，他從報紙上抬眼望去，發現離自己右首不遠處躺著一個身材嬌小瘦削的少女。那姑娘一見他回看她，立即垂下眼瞼，把臉埋在草叢。一綹褐發遮住了她的臉蛋。一時間，卡斯先生真感到得意——多么荒唐啊，面前只不過是一對明亮的眼睛罷了!但還是在他內心引起一種奇特而意想不到的懷舊心情。當他再次抬頭看時，那姑娘也在注視他。她已經把那一綹揭發甩向腦后，雙手支著下巴，這次她的目光毫無疑問是在恭維他。帶著疑惑，卡斯先生回到了辦公室。

第二天要不是天氣還是那樣晴朗，他也許會在俱樂部里看報，可天氣實在太好了:碧空萬里，陽光燦爛，因此午飯后他又進了格林公園。這回他沒有坐老地方，事實上那兒沒空椅子。他好容易才找到一個彎曲的鐵條凳，坐下看起報來，準備在清新的空氣中享受片刻的寧靜。他剛看完一個專欄，就感覺到她在看他，她躺在離他大約十步遠的草地上，這回他們互相都認出了對方……到了下星期一，他完全有意地又上公園找那姑娘去了。

現在，卡斯先生的生活中開始出現了一個最奇妙的階段，一種感情旅行的階段。每天午飯后他都上公園去，在那兒坐上十五或二十分鐘；而那姑娘跟他的距離時近時遠，但始終不離左右，躺在草地上，向他凝望。星期三兩人終于說話了。

究竟是什么使他著了迷?那天下午卡斯先生幾次都在這么問自己，他不習慣在公園里隨便結識姑娘，再說這個姑娘也說不上漂亮。那么她身上到底具備了什么氣質，使他的行為表現得和他的性格如止截然相反呢?他在給秘書口授一封信的中途，停下去斟酌一個詞，他的秘書幾乎面無表情地在旁等著他的下文，這時，他驀地找到了答案:恭維。對，他秘書身上就缺乏這種氣質。草地上的姑娘十分大膽地恭維他。在她的眼中、她下垂的眼瞼上、她的聲音和舉止全都體現了順從、溫馴，表示了對他的恭維。可他的妻子呢，不僅橋牌打得比他好，駕車技術也遠勝過他，治家的能耐和他管理業務的能耐一樣出色。她怎么會恭維他呢?因此他喜歡恭維，他需要恭維，他有一種恭維饑渴感。

不知不覺中，卡斯先生越來越注意起自己的儀表來了，他甚至比固定的日期提前去理發廳，他約姑娘星期五晚上吃飯，這天是周末，他妻子剛巧準備去看望母親，這樣他離家外出去吃飯也就順理成章、無需作出解釋了。他仍然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想讓人恭維他的開車技術。平時，甚至在開車送客的時候，照例是他坐在妻子旁邊，因為她的駕車技術高超。而現在開車的是他，那個姑娘臉帶滿足的神情欣賞他的開車技術。時間不長，他們來到一個僻靜的鄉村旅店，旅店小得可憐，但卡斯先生并不在乎，說實話，他坐下來享用的這頓晚餐并非食物，而是別人的恭維。

“告訴我，”他先開了口，“你為什么那樣看著我?我說的是公園里初次見面的時候。”“我想我是想認識您，我想……”“真是這樣嗎?”卡斯先生急切地問。“我想您看起來那么與眾不同……那么經驗豐富……”卡斯先生聽了激動不安，用親熱的動作握住了她那只纖細的小手。姑娘忍不住脫口而出:“哦，卡斯·泰爾斯先生!”他猛地松開她的手，身子往后一退，粗暴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是知道……”“你是說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是的……”“真沒想到是這樣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姑娘嘆口氣說道:“我的男友在您的公司干活，他帶我去參加過圣誕晚會，您當然不會注意到我，可我卻注意到您了。”“所以你就在公園里緊盯著我?”她點點頭。“可為什么呢?”“我想我也許能和您交個朋友……”“交朋友又怎樣?”卡斯先生步步緊逼，“我想和您交上了朋友，您也許會提升羅比的。”啊，原來是這么回事，這真是一幅完整的庸俗羞辱的畫!他終于想起了這個叫羅比的人，無論從哪方面說，似乎都屬中流水平，于是尖刻地說:“親愛的孩子，他可沒希望啊，從長遠看，也許會有吧，現在結束這頓糟糕的晚餐，送你回城去。”

卡斯先生回到家門口，剛把鑰匙插進鎖眼里，有人已替他開了門，那是他的妻子蘇珊。卡斯先生神情茫然，隨口說道:“我在外面吃飯，我以為你上你媽媽那兒去了。”“我原是打算去的，后來改變了主意。”“為什么?”“哪還用問?全是為了你呀?我覺察到你心煩意亂，不想把你一個人扔下不管!”聽到這番話，他猛地轉過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直率地說:“我以為你早就不注意我了，我在家里只是個必要的因子罷了。”蘇珊懇求般地張開雙臂，哭泣著說:“不，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注意到了”，卡斯先生驚呆了，他一生中還未受到妻子如此的恭維!他感到自己象在寓言里，去看月出，經過長時間的攀登，回身一望，從站著的峰巔看到自己家的屋子，它早已披上了銀光閃閃的月色!

(楊小青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