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易
一
那時候,我還沒有搬到千篇一律而又老死不相往來的新工房去住。
在老式石庫門房子中,鄰居間照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認識她,是在一個我心情很壞的日子里。我覺得,我的文思似乎枯竭了。
那是一個夏天,我敞著門在伏案寫作,正在這時她跑了進來。她在我的桌邊默默地站著,看我寫作。
我停下筆,望著她,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隔壁的,”她指了指隔壁的房間,“我跟媽媽一起來看外婆的。”
我這才想起,隔壁阿婆的小女兒遠在昆明工作,這幾天正帶著孩子來看母親,看來這個小女孩就是來自昆明的孩子了。
“叔叔,外婆說你是記者,記者是不是就是拍電視的?”
我笑了笑:“不,那是電視記者,而我是文字記者。”
“那么文字記者干些什么呀?”
“嗯,就是把別人說的話記下來,然后給報紙發表。”我想用最淺顯的語言來解釋,可總覺得有些詞不達意。
“叔叔,你能不能把我的話也記下來?”她歪著頭,一臉的憧憬。
“當然可以,我現在就開始問你啦。第一個問題:你叫什么?”
“我叫純純。”她把純純兩個字說得象蟲蟲。
“呀,是不是毛毛蟲啊。”我于是在紙上畫了一條蟲。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好久也止不住。
那一天后來我心情好轉,下筆如有神,我想就應該歸之于純純那天真的笑聲。
二
這以后,我與純純算是認識了。她經常在我敞著門的時候,到我的屋里來同我聊天,同我游戲。她帶來了那么多的歌聲,那么多的笑聲,使我覺著我的生活中充滿了陽光。
一個傍晚,純純又來到我的屋里。這一次,她非常鄭重其事地拉住我說:“叔叔,今天你可以不當記者,讓我當一回嗎?”
“好啊,那你來采訪我。”
純純拿過我寫字的筆和紙,然后爬到椅子上,象模象樣地清了清嗓子,“現在我開始問啦。第一個問題:你叫什么?”
“我叫叔叔。”我逗她。
“嗯,知道了,我要記下來。”她說著,邊用筆在紙上劃拉起來。
“好了,我記好了。”純純把紙遞給我。我接過一看,畫面上是一個方框子,有些象關動物的籠子。方框前則是一只胖胖的小豬。我不解地問純純“你為什么要把豬關在籠子里呢?”
“不!這不是籠子,這是寫字的桌子。那也不是豬,那是我,我正在桌上做記錄呢。”純純顯然認為我的理解力不夠強,同時還缺一點想象力。
“你把自己畫得太胖了,怎么看也不象毛毛蟲啊。”我笑道。
不過,這真是一張充滿童趣的畫,也可算是純純的第一次“新聞實踐”。
三
人們常說,人最無憂無慮的是童年時代。大約煩惱和痛苦是同年齡一起增長的。
這一天,是我父親去世十周年紀念日。我同母親一起在父親的墓碑前祭奠,寄托一份哀思。站在墓碑前,我發現悲痛并不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蝕、減退,我的眼前仍不時出現父親在臨終前躺在病床上那無望的眼神。
晚上剛回家就有人敲門。我打開一看,又是她。純純手里舉著紙和筆,說:“叔叔,我能再做一回記者嗎?”
在這種時刻,孩子的天真并不使我感到愉快,我實在是一點心情都沒有。我用兇兮兮的神情對她說:“聽著,純純,馬上回家去,我想一個人呆著。”
“你不高興嗎?叔叔。”
“是的。”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今天是我父親的忌日。”
“什么叫忌日?”
“忌日就是我父親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我機械地回答她。此時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父親進牛棚、進醫院,他的生命逐漸枯萎的情形。十年了,可這一天我總是忘不了。“對不起,純純,你能出去嗎?”我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
我的神情顯然把孩子給嚇壞了。她輕輕地往屋外走去,嘴里喃喃地說:“叔叔,你別難過,我明天再做記者吧。”
別難過,談何容易。我知道我的心一時靜不下來,只得走出門去,在街上慢慢躑躅。
四
為了排遣內心的忿悶,我把以后3天的工作安排得滿滿的。只有在繁忙的工作中,我的心情才會慢慢平靜下來。
其間,我又想到了純純這個孩子。我開始覺得那天我對她的態度是不公平的,我的家庭悲劇同這個孩子無關,我不該對她發火。
晚上回到家,我想去純純家看看她。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我打開一看,原來是隔壁阿婆。她手里拿著一個信封說:“這是純純這孩子讓我交給你的?”
“純純走了?”
“是啊,今天一早她就同她媽媽一起回昆明去了。昨天晚上,她來找你告別,可惜你不在。她臨走前一定要我把這個交給你,真夠孩子氣的。”
我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紙,打開一看,又是一幅純純畫的“采訪圖”,只是畫上的小胖豬稍微瘦了一些。仔細看看,發現在純純稱為書桌的方框中歪歪扭扭地寫著3個很難辨認的字:別難過。
“這兩天,純純老纏著我要學寫字。這3個字就是才學會的。”
望著這3個字,我的眼睛不免有些模糊。當我煩惱痛苦的時候,我對孩子是如此的粗暴。可這孩子非但不記恨我,反而用她的愛心來安慰我。這份充滿稚氣的畫,是純純真誠的童心的體現,叫我看了怎不感動,怎不慚愧?
“真是個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我知道,我已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此時的心情了。任何話一說出口,便令人感到十分蒼白。
純純留給我的這幅畫,是一份珍貴的禮物。我把它壓在寫字臺的玻璃板底下,以使自己能天天看到它。
不久后,我搬離了這幢石庫門房子,也再沒有見到過天真可愛的純純。但這幅畫卻始終跟隨著我。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已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每當我遇到困難,感到痛苦的時候,這幅畫使我醒悟到世界上還有真摯的愛,還有誠篤的情。它使我越過了多少崎嶇、多少坎坷。
我永遠、永遠記住了這一片真誠。
(田清晨摘自《文匯報》)
(插圖: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