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朱嬰
試飛員被喻為“死神的挑戰者”。這天,當他駕駛著403號騰上藍天,飛最后一個起落時,死神已經悄然而至,蟄伏在他的機翼下。
這種新型殲擊機的定型試飛已經進行了80多架次,可著陸時起落架總是鬧別扭,不愿意痛痛快快地鉆出來,不是左輪故障,就是右輪卡殼,有時干脆左右輪都放不下來,急得試飛員在天上一個勁兒兜圈子。最后好歹都勉強放下來了,否則油量耗盡,后果難以想像。
為了減小空中的風險,科研與試飛人員在地面進行了上百次的起落架收放試驗,想查明故障原因。說來也怪,三個起落架在地面上蠻聽話,咋放都沒異常,可一飛到天上,就又貓著不出來。
時間緊迫,不能為了一個起落架讓一個個急待試驗的課題擱淺,影響新機的定型生產。領導決定,給故障部位加裝測試記錄儀,讓403號作“起落架故障探索試驗”飛行,如果空中再度出現故障,記錄儀會準確確定故障部位,記錄下各種數據,幫助科研人員查明原因。
他,便是這次“起落架故障探索試驗”飛行的試飛員。
前兩個起落,403號都安然落地,可故障暴露不明顯。
太陽已經西斜,湛藍的天空漸漸黯淡下來。還飛不飛?據氣象站預報,當天機場上空有過境云,可能會出現雷暴。天公喜怒無常,這時萬里無云,頃刻間就會雷電交加。為了抓緊時間,趕在變天之前找出故障原因,團長下令:403號再飛一個起落!
時間:17時14分。他第三次跨進座艙,飛機帶著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升空。
這也許是當天的最后一個起落了,人們的心縮得更緊了。像這樣的帶故障飛行,在空軍的條令里是不允許的;即便科研上采用這種“探故飛行”的方法,也是萬不得已,因為在空中不出現故障就拿不到測試數據。可是,出現故障萬一排除不了,那又會……
對于那次事故,人們仍記憶猶新。
那是1984年12月4日15時25分,同一個機場,07號飛機升天執行“應急電動操縱傳感器”試飛任務。按照課題要求,當飛機起飛后,試飛員要斷開原飛機上的正常操縱系統,改由被試系統操縱飛機,以此試驗在飛機的正常操縱系統失靈的情況下,被試系統是否能夠繼續操縱飛機。駕駛這架飛機的是兩名試飛員,分坐在前、后艙。
高度3750米。就在他們按照要求平衡好飛機并開始試驗操作的一瞬間,被試系統突然失調,飛機失控進入螺旋狀態,以210公里/小時的速度向溝壑縱橫的大地墜去。兩名試飛員在天旋地轉中采取一系列應急措施,企圖挽救飛機,但都未能奏效……07號墜毀了,而試飛員卻在最后關頭迫不得已跳傘生還。
人們不愿看到悲劇重演。可是,試飛員每天每次飛的都是風險課目,空中的情況瞬息萬變,誰又能擔保這次403號能夠平安返回地面呢?
他已經飛了29分鐘,該試起落架了。指揮所里,指揮員、型號設計師、科研人員以及其他試飛員,都屏氣凝神地聚在電臺前,靜待他的消息。
17時43分,電臺里傳出他的聲音:報告,三個起落架都沒有放下來!
人們驚呆了,三個起落架一個也放不下來,這種情況絕無僅有!
飛機沒有起落架,就好像汽車沒有車輪,人沒有雙腿。但后者即便這樣,趴在地上不動也沒事,而前者卻決不可能“趴”在空中不下來。
此時的他也有些毛了,沒有想到情況會這樣嚴重。他抓住起落架開關:收、放,收、放,放……一只氣連做了十幾次,三個起落架仍紋絲未動。
飛機一次又一次掠過機場上空,發出一陣陣沉重的喘息聲,機尾噴吐出的強大氣浪,在天際上劃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線,牽動著地面的每一根神經。如果油量耗盡,起落架還放不下來……人們不敢往下想。
他接到塔臺命令:采取第二方案,用特技把起落架甩下來!他猛地加大油門,拉操縱桿,想利用大過載把起落架甩出來,飛機在空中劇烈顫動,顫動得好像瞬息之間就會四分五裂。可是,輪艙下面毫無動靜。他一咬牙,又采用大動作量躍升、側滑往下甩輪子,飛機忽上忽下,他感到自己的耳膜在上下鼓動,胃液一陣陣從嗓子眼里向外翻騰……“我的天!”他仍沒聽到起落架出艙的聲音。
儀表顯示,油量只剩800立升,再有一小會兒,那該死的起落架就足以使403號機毀人亡。不允許再拖延了!還有一個辦法:迫降!但塔臺立刻否決了這個方案,指揮員們不讓他冒這個風險。
讓試飛員棄機跳傘?!指揮所里,人們考慮到他的安全,幾乎要這樣決定了:蒲城一帶有一塊鹽堿地,讓他在那兒降落!霎時,機場上緊張起來,搶險車、救護車、消防車響成一片,醫護人員準備好了藥箱、擔架,隨時準備投入搶救……
此時此刻,他的妻子正補習完高中課程,急急忙忙往家趕,準備為丈夫做一頓可口的晚餐,他的兒子明明,這個一生下來就病得四肢喪失正常生理功能的孩子,正在家里與小花貓作伴玩耍,全然不知機場上空發生的一切。這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家庭,母親半身不遂癱床4年,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兒子明明骨質不好,骨頭一摔就斷。為了母親,他與妻子四處求醫問藥;他們抱著明明去西安、去北京,能去的醫院都去了,但明明還是不能走,不能跑,不能上學,不能享受一個健康孩子的美好童年。怕他在試飛中分心,從天上摔下來,妻子抱病承擔起繁重的家務。事后,當記者提到他在天上的壯舉時,他的妻子竟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啥?咱啥也不知道哇!真的!如果當時咱要知道,不定會急成啥樣呢!他整天飛,盡是危險課目,可不管在天上出了啥事,回家從不吭一聲。唉!這又不像開汽車,出事了,好歹在地上,咋撲騰都行。這要在天上出事了,我上哪兒找人去啊……”
就在地面為天上的他忙成一團的時候,他反倒格外冷靜。他知道,這種型號的新機,是空軍急待更新的裝備,是國家的重點科研項目。故障找不出來,新機就無法定型生產,就無法裝備部隊。我國的主戰機種比美、蘇兩國要落后兩三代,現在天上的一分一秒,都決定了我國空軍主戰機種更新的速度。跳傘很容易,只要拉開座艙右側的自動跳傘裝置,他立刻會被反彈出座艙,安全降落。可是,棄機跳傘,就等于宣判這一代新機型的死刑,無數科研人員的心血就會毀于一旦……
保住飛機,把試驗數據送回地面!這是他的唯一想法。危險算什么?他和他的戰友們,從干上試飛員那天起,就與風險結了緣,每天早晨一起床,就不想晚上是否還會回到這張床上。當然,也不會隨隨便便到死神那里去報到,因為他們手里有飛機,肩上有國家賦予的重要而特殊的使命!
他請求:用應急系統放起落架!
飛行大綱里有一條規定:飛機在液壓正常時,禁止使用“應急”放起落架。因為“應急”是萬不得已時使用的最后一招,一旦失敗,就會導致起落架收放全部失靈。但此時此刻,只有這最后一線希望。
塔臺回話:“用應急!”
高度500,油量600,只夠盤旋一圈了。他又一次調整好飛機,嘴角掠過一絲微笑。遠處,染著斜陽的浮云正在向他游來;身下,機場的跑道清晰可見;耳機里靜得出奇,他知道,人們正在等待他最后的一搏。他定了定神,先放出減速板。緊接著,他打開應急系統,只聽“吭”的一聲,起落架終于出現在輪艙下……
18時01分,403號飄然而落,機尾綻開一朵潔白的減速傘。人們先是一怔,片刻后,蜂擁般向他跑去。
當晚,科研人員根據儀器記錄,找到了久查不明的故障原因。他挽救了一代新機的生命!
他叫謝春閣,中國空軍試飛團一級飛行員。
攝影:張其金牛俊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