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軒 林曉東
賴素梅原本活得很輕松。
這個嶺南長大的女兒,清秀、活潑,透著掩飾不住的靈氣,一如她家鄉的山水。她天生好動,先是跟在大孩子后面亂跑,后來就打籃球,惠陽高級中學的女籃曾經名震縣城,那時候她就是隊長。再長大些又隨隨便便地看書,政治、經濟、哲學加上巴金瓊瑤三毛。走出校門進了海關,一身威嚴的制服依然不能藏起活躍,歡歡笑笑無憂無慮似乎成了她的固定形象。閑下來她還寫詩。詩里大量地使用朝霞呀彩虹呀這類詞匯。那就是她眼里和心里的人生。
直到突然有一天,她躺上擔架式單車,被推進深圳市人民醫院的手術室。
厄運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的:乳腺癌中期,癌細胞已部分轉移。她接受了長達四個半小時的手術,大面積切除,回到病房的時候,塌下去的左胸滿纏著白色的繃帶。
丈夫和單位的同事守在床前,大家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話來安慰她。她還是未能止住自己的淚水。
她剛剛25歲。
朝霞與彩虹就在那一刻從天際消失,賴素梅的生命中從此摻進鉛一般的沉重。
最初的日子是最難熬的。刀口疼,心也疼,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安眠藥加到三片,還是迷迷糊糊地想心思。
癌病房是充滿痛苦與掙扎的世界。死亡是病友們極力回避又極力尋找的話題。有人從這里直接走進太平間。也有人懷著忐忑回到外面的世界。這種病通常不講治好或沒治好,只說“有效”率與“存活”期。賴素梅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自己接受了這樣的說法。她知道,以后的日子,無論長短,從醫學上講,都只能算是“存活”了。
一個“存”活的人,活著又有多大意思呢?
大約是手術后的第7天,賴素梅躺在床上,照例把右手平放在胸前,希望這樣能使傷口好過些,當然,也照例地不起什么作用。陪床的家屬們打飯去了,病友們說話也說累了,房間里靜悄悄的,這時候她覺得鄰床有些異樣的聲響,扭頭一看她嚇了一跳。那個病友正艱難地喘息,而鮮血正從鼻孔、從嘴里噴一樣地冒出來。
賴素梅來不及多想,從床上跳下來就跑去找醫生,醫生又碰巧吃飯去了,只留一個護士值班。護士趕忙跑進病房察看,賴素梅又下樓去找醫生,醫生找到了,賴素梅又上來打電話通知病人家屬。待家屬趕來的時候,那個病人已經得到了及時救治。那家屬很感激,說:“小賴,不是你,她這條命難保了。”
賴素梅這才想起躺回床上。她還沒拆線,一上床就累得不能動了。但她還是努力作出一個微笑。連她自己都奇怪,剛才跑上跑下哪來的勁兒呢?在這之前下床去衛生間都很困難呵。還有,累歸累,可怎么傷口也不覺得疼了呢?
那件事過去之后,賴素梅的精神好了許多。她為自己做了件有益的事情感到高興。她開始試著為大家多做些事。打打水,拿拿飯,洗洗水果,遞遞毛巾,盡管都是極簡單的小事,她卻做得很上心。病友們過意不去,說:“大家都是病人,你就不要照顧我們啦。”她說:“你們不知道,我做點事兒,身上就能舒服些。”一個病友開玩笑:“喲,做事情能治病,我們大家都找些事情做好啦!”大家都笑了。
賴素梅挺開心。她進一步想:“我不能選擇得什么病,但我卻可以選擇對待病的態度。消極些,就會被病壓垮;積極些,就可能戰勝它。我干嘛不積極些呢?”她又恢復了過去有說有笑的模樣,還找來撲克和大家玩,往日死氣沉沉的病房,竟變得活躍起來了。
新近進來的一位老阿婆最為悲觀。她也是乳腺癌中期,整天念叨自己沒幾天好活了,還常常一個人掉淚。賴素梅去開導她,她反倒抱著賴素梅哭起來了。她說:“我60多歲了,死也就死了,你還這么年輕……”
賴素梅怎么勸也勸不住,她就問阿婆:“如果您真的只能再活兩年,您打算這兩年做些什么呀?”
阿婆仔細想了想,說:“我要多抓幾只雞婆,好好煲些湯吃。”
賴素梅說:“那好,您就別哭了。等出了院,您就高高興興地去抓雞婆,高高興興地煲湯吃。若總是這么不開心,不是吃湯也吃不香了么?”
阿婆果然不哭了。
另一個病友問:“小賴,要是你呢,你怎么過?”
賴素梅說:“我和阿婆不一樣。阿婆做了一輩子,我還什么都沒做。我要把吃雞湯的時間用來做事。”
一個半月后,賴素梅出院了。
外面的人已經認不出她了:體重下降40斤,人瘦得走了形。濃黑黑的頭發全部掉光,那是因為化療。而且,由于虛弱,說話都顯得吃力。
醫生要求她絕對休息。丈夫小邱也很體貼,把孩子送去外婆家,對她說:“阿梅,你就好好養病。想要什么我去買,想吃什么我來做,你什么都不要管,我會好好侍候你的。”
賴素梅點頭,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電大考試馬上就到了。這是最后一門課,經濟管理。她得拿下來。還沒出院她就盤算過了,自己落了多少課,離考試還有幾天。她訂了個復習計劃,時間很緊,她必須立刻開始。但她不敢跟丈夫說,怕丈夫心疼。她決定在丈夫上班的時候悄悄進行。
頭幾天小邱沒有覺察。賴素梅估摸丈夫該下班就收了攤兒。小邱回來見妻子躺在床上臉色黃黃的冒虛汗只是更加體貼。后來秘密暴露了,那天賴素梅光顧了核對新借來的筆記,忽略了丈夫下班的時間。
小邱進門就急了:“你要不要命了?”
賴素梅臉兒黃黃的:“我還能行。再說就剩這一門就畢業了,扔下也可惜。”
小邱的話沖口而出:“你不想想你還能活多久,到底是人可惜還是電大可惜?!”
賴素梅說:“我正是因為想過這個問題才這么做的。我就是明天死了,今天也不能放棄。”
小邱不再說話,默默地去準備晚飯。他理解了妻子,他們都知道癌癥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
到了考試那天,小邱專門請了假陪妻子去了考場。那是7月天氣,深圳最熱的日子,頭發脫光的賴素梅戴著帽子,一邊擦著汗,一邊答完了全部試題。
那張答卷上,教師批閱的分數是79。這是一個怎樣的79呵。
接下來賴素梅又要求上班。這回是單位領導出來勸阻了。領導說:“你得了這樣的病,我們照顧還來不及,哪兒能讓你再上班呢?”
但賴素梅是攔不住的,她工作在文錦渡海關,家住寶安縣城,相距25公里。每天清晨,她6點鐘起床,6點半準時出現在寶安至深圳的中巴停靠站上。因為公共汽車她擠不動,只能坐中巴。坐中巴她也去,而且風雨無阻,從不遲到。當然,每天6元4角的車費是不能報銷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種行為。有人就這樣算過賬:“你要是在家休息,工資照發。現在這樣上班,錢就全搭在路上。只聽說上班掙錢的,哪兒有花錢上班的呢?”
賴素梅回答:“問題很簡單。我必須抓緊時間。”
她說:如果我是作家,我大概會抓緊時間寫出一本我認為最值得寫的書;如果我是科學家,我大概會抓緊時間去進攻我最牽掛的一個研究項目。但我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海關工作人員,我只能到班上去,盡可能多地做些普普通通的本職工作,才能體現我生命的價值。而對任何一個生命來講,只要盡了力,它們就具有同等的意義。
賴素梅所在的貨管科為了照顧她,給她安排了份有彈性的工作,和另一個同志一起收發電傳,還特別關照:“你沒有定額,能做多少算多少,千萬別勉強”但賴素梅卻上來就拿自己頂個健康人用,一天900份電傳,她總要做到半數才罷手。她不愿為別人增加負擔,常常是剛吃過午飯顧不得休息就又上機了,有時弄得科長不得不把她拽下來。后來單位千方百計為她在附近找了間房,免去了她上下班的奔波,她則更加起勁兒地投入工作。
事情也怪,賴素梅出院以來,幾乎對生活采取了一種拼命的態度,但她的身體卻一天天日漸恢復,體重增加了,頭發慢慢長出來了,臉上也又顯出血色,年前關里送她去做了全身檢查,結果是狀況是良好。大家都為她高興。她恢諧地對小邱說:“你看,我賺了”
生命中的某些奧秘,怕不是醫學所能解答的。
賴素梅在文錦渡海關的總結大會上有一個個人發言,結尾的一句話是:只要我頑強地樂觀地走下去,我相信,我會面對一個美好的生活。
我們祝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