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愛和美的女神。一尊斷臂的維納斯雕像,則以其“殘缺的美”征服了人類。
在我們的生活中,還有另一組“維納斯雕像”。被譽為“中國的保爾”的殘疾青年作家劉琦,用他飽蘸激情的筆,為我們展示了這一組“維納斯雕像”的動人風采。
我是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的。闖過來好不容易,自然感觸不少,也少不了些個動情故事。然而我不愿意過多地講自己如何,也不想談保爾·柯察金、海倫·凱勒這些早為人知的名人,而想說說新近結識的幾位朋友,說說他們是如何對待逆境的。
他們都曾經不幸。他們絕望過,消沉過。但最終,他們挺住了。他們頑強地走出自己的路,盡管他們走得很難、很慢,但卻很穩健、很有希望。
今年7月,參加某雜志召開的“中國九0長江筆會”,我有幸認識了這些殘疾朋友。他們的才氣、朝氣和勇氣,給我留下極深印象。
曾慶杰:從大海走向新生
一個昔日十分頑皮的人。十幾年前,20出頭的他,偷開汽車釀成大禍,車毀人傷、終身殘疾。這次見到他時,發現他傷殘十分嚴重,脊椎和髖關節完全強直,軀體大部分猶如鋼板一塊,只有雙臂和雙膝以下關節可活動。僵硬彎曲的軀體,使他無法坐下,只能躺臥或依雙拐站立。我不能站,他無法坐,兩人的交談只好是一俯一仰了。那次大禍之后,他被廠方開除。身體是這等狀況,生活又無著落,他徹底絕望了。幸虧他那股頑皮勁猶在,才未尋短見。
為維持生計,他成了個體戶。像他這樣既無經濟本錢又無身體本錢的人,艱難程度不難想像。為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站住腳,又不得不與人爭斗。他的脾氣壞,因為他覺得周圍沒有好人;他很兇,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維護自身的尊嚴。一次,與一位女稅務員發生爭執,結果挨了她一巴掌。他挨得太多,幾乎到了麻木的程度,而女執法官的一掌,卻重創了他的心。他望著這位年輕漂亮的女性,怎么也想不通她就是打他的人。也許今天早晨,這雙纖細潔白的手還在為這張俊秀的臉描繪著美;也許就在昨天夜里,這雙多情的手正挽著情人的肩膀,撫摸情人的臉頰。此刻,它竟落在我曾慶杰的臉上,那么重、那么狠、那么毫不留情!難道人真有兩副心腸,真那么虛偽嗎?也許是我的不對,可打人就對嗎?他流淚了,不是為自己,是為她,可憐她用自己的手玷污了自己美麗的形象。
他帶著一顆重創的心,乘車南下,尋找自己的歸宿。沙灘上無數彩色的太陽傘,無數歡笑的人。這一切不屬于他,他的生活里沒有色彩,沒有歡笑,只有歧視、凌辱、凄涼和孤獨。他腦中一片空白,說不清是自己要拋下這一切,還是這一切要拋棄自己。他徑直游向大海深處。那僵硬的、極不協調的泳姿,本該十分惹人眼目,可終究沒有哪雙黑眼睛注意到他。就在他撲向死神的時候,身后出現一雙藍色的眼睛。是一位外國少女追上他,將他拉回沙灘,摟進自己的懷中。她很美,一雙大眼睛藍得像海水,清澈、明凈中流出責怪,流出同情的淚水。他聽不懂她說什么,卻看到一顆真誠善良的心。他哭了,因為有人珍惜著連他自己也不愿珍惜的生命!生活中不光是丑惡,也存在著美啊!他感受到了,為了她的真誠,為了不讓她失望,他要活下去。生活中的幸與不幸使他拿起筆,發表了一篇又一篇作品。
他對我說:“我已把不幸當作一筆巨大的財富,這財富是我文學創作的源泉。我不后悔當初的頑皮,幸虧傷殘了,否則我一定是塊蹲大獄的料。”
他仍舊是武漢市街頭上的個體戶。仍舊是他:盡管小有名氣,性格依然耿直,不遮掩過去的荒唐,也不對過去后悔,更不對未來失望。
姚平:與哥哥并駕齊驅
筆會上最年輕的一位。1歲時,他與3歲的哥哥同時被大火燒傷,哥哥失去雙手,一臉疤痕;他只剩下左手中指以下的3個指頭,也滿臉瘢痕。這就是他們的童年,這就是他們的人生起點,多么殘酷,多么艱難啊!他們在歧視和排擠中長大,長大的他們又做出常人也難以辦到的事。哥哥整日默默作畫,20歲那年被一所美術學院破格錄取。對于失去雙手的人,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喜悅之后便是無止境的追求。如今他已成為一名畫家,不少畫被外國人收藏。他的一幅畫可賣1000美元,這是一般有手之人可以比擬的嗎?他不僅是在作畫,更是在勾勒人生,展示人的不屈精神!姚平也不示弱,盡管沒有上大學的機會,可他還是以優異成績考上電大。沒有工作,沒有其他年輕人擁有的許多東西,可他不僅不抱怨生活,相反是全身心去熱愛生活、贊美生活,最終成了一名年輕的詩人。如今,他承包一家書店,也有了一個時髦的經理頭銜。
他哥倆,1988年并駕齊驅,騎車來了一次周游全國的旅行,引起新聞界轟動。有不少年輕朋友聞訊寫信給他們,問他們是否為了出名。他們回答:“名利能使我們長出雙手嗎?能還給我們一個健全的身軀嗎?它不能,不能就說明它在我們面前一文不值!至于為何這樣做,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讓社會承認我們的存在和存在的價值,就是想給殘疾人爭口氣,讓所有的人不要忽視殘疾人的能量!”
黃敏:不屈的西西弗
一位28歲的農村青年。他自幼患血友病,即Vs因子缺乏癥,不論身體出現內傷或外傷,都會流血不止,疼痛難忍。28歲的年紀,住院58次,累計時間8年;輸血82次,總量達43000毫升;醫療費3萬元,是27年家庭收入的全部。父親為他輸血,多次暈倒;母親為治他的病嘔心瀝血,這一切使他于心不忍,欲與病魔同歸于盡!一次由于內傷出血,左腿血腫如桶,醫生為他施行清除淤血手術時,他執意不肯接受麻醉。他希望在一次劇痛之后,一切都得以永遠解脫。但最終,他還是順從了父母意愿,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死,無疑是投向父母之心的兩把匕首,他怎忍心傷害他們?手術后他癱在床上,為了不讓父母親過分傷心,他要強作歡顏,把不幸當作生活的調味品。不久,又發病了,家人抬著他來到武漢一家醫院。由于錢不夠,醫生不肯收治。他躺在擔架上,伴隨他的是疼痛,是死神,是醫生的冷漠,是母親的淚水和父親的嘆息。錢借來了,醫生開好住院證,他卻死也不肯住院,因為他弄不清面前的醫生究竟是天使,還是財神?能讓一個弄不清的人為自己治病嗎7盡管醫生已經說明,若不住院就有可能在歸途中死去,他卻毅然揮淚而去。
回家后,他痛苦極了,不是肉體,而是心靈。自己被人看不起,不就是自己的傷殘,怕掏不起錢嗎?他決心賺錢,靠自己的本事賺錢,爭回這口氣!于是,他踏上文學創作這條艱難的路。迄今,他已發表70余篇作品,其中有10多篇獲獎,并成為縣里的先進人物。幾年來,他沒賺多少稿費,卻成了精神上的富翁。
他送我一篇自己的散文,題為《永遠的西西弗》。首先吸引我的是“莫枯”這個筆名,含意多么深刻,令人聯想不盡!文章頗具強者之風,忍不住想摘錄幾段——
往往是,在難敵的病魔一次又一次地瘋狂躁躪、感覺再也沒有力量去扼住命運的喉嚨、打算來一次“良好的墮落”時,西西弗便推著那只巨大的石碾軋過來大喝一聲:“如果你還有創造力,你就窮盡它!”
……
1985年病癱后,一邊跟著瓊瑤泣嘆生活好難受好難受呀,一邊又擁有著歌德—希望絕不會離開,即便在墳墓之旁……不知孕育著怎樣一個美夢?
……
幸與不幸,往注在于一念之差,如果你不能自救,上帝就不能救你。
我的血還在流,癱了下肢可能還會癱上肢,抑或更多的災難在等著我。這沒什么,未來的日子里我將與西西弗一起推著石碾上山去,永遠永遠……
(西西弗,又譯西緒福斯,希臘神話人物。因觸怒眾神之神宙斯,被罰往山上推一巨石,巨石到達山頂即滾落下來,如此往返不止。)
李傳民:《心中的太陽》永不落
武漢市的一個服裝裁剪個體戶,也是市殘疾人藝術團副團長。他原本并非筆會代表,后在為我們演出時,他的一曲《心中的太陽》和那絕對體現男予漢力度的拐杖迪斯科,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應邀隨我們一起逆江而上。其間,我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小兒麻痹癥剝奪了他行走的權利,而他并不太在意。他喜歡太陽,不喜歡陽光下的影子,影子是虛的,太陽是實的;他喜歡擁著希望,不愿泣嘆不幸,不幸是暫時的,希望是永遠的。
他熱愛生活,熱愛周圍的人。愛的奉獻使他生活得像水中的一條魚,自由自在。他不在乎別人說什么,只注重自己的行動,他要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學唱歌,他頗有才氣,進了殘疾人藝術團;練氣功,他十分得法,右腿居然能夠挺立了;學裁剪,他才思泉涌,設計出的服裝很受人們青睞。勤奮和進取,使他充分顯示出生命的價值,也獲得一位少女真誠的愛。然而生活總不是一帆風順的,在他第一次獲得愛的同時,他也品嘗了痛苦和絕望的滋味。姑娘的父母反對他們來往,為此經常責罵吊打女兒。他不忍看到心上人為自己遭受折磨,想一死了之。但他畢竟不是愚笨之人,理智對他說:“姑娘之所以能頑強地忍受折磨,不就因為你的存在么?你死了,豈不是逼著她死?”他是一個很少憂愁的男子漢。他終于作出了正確的抉擇—上書法院。法律維護了他們相愛的權利,他們如愿以償了。可他并不以勝利者自居,而是盡著一個女婿的義務,默默地為岳父家做著應該做的事,以愛換取愛、以心呼喚心。
一次,岳父搬遷,老人找到兩個大女婿,要他們搞輛車。這兩個老人眼中的紅人一拍胸脯,好不瀟灑:“這事好說,包在我們身上!”結果,兩人言而無信。老人心中不悅,無奈中想起一聲不吭只顧做事的小女婿。李傳民不亢不卑:“我去試試,3點鐘不來就別等了。”他匆匆拄拐找到師傅,要他幫忙,并說:“此忙不幫,我將家破人亡!”3點鐘,車準時到達。岳父終于感覺到小女婿身上的那種實在。
李傳民正是用自己實實在在的行動,改變著命運,改變著周圍的人。他愛情和事業的成功,不是靠他人的施舍和憐憫,而是靠自己真才實學和出眾的人品。
“心中有個戀人,身外有個世界,我不知道、不知道應該屬于哪一個……”他唱的不是自己,他非常清楚自己屬于誰,他屬于一切,一切屬于他。他的拐杖迪斯科將在人生的舞臺上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