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看人

孫月沐

騎車的人，大都會看看人——起碼得防止一頭撞到別人。

這不是我要說的看人。在我看來，騎車看人正如騎車看景一樣，是需要有研究家的眼光、欣賞家的心智等幾個方面的精神活動的密切配合，才能得以實現。否則，你很難看出什么名堂來。

當然須騎慢車，然后縱目望去。

每逢此時，你總會有所收獲，有所得，有所悟。你會看見一位神態安詳的老人，心滿意足而一如既往地奔向他的人生邊上，那滿是皺紋的臉龐，深藏著歷史的喜怒哀樂，秋霜冬雪，春紅夏綠。你會看見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興高采烈無憂無慮地走在人行道上，在你毫不防范的情況下，突然躍下車道，直嚇得你猛一剎車，而他或她卻若無其事，繼續在人海車海中愉快穿行。也許，她或他發現你剛才的激靈了，你本以為他或她會禮貌地向你鞠一個躬，道一聲抱歉，但是偏不，瞧，她或他反而銀鈴般地大笑起來，笑得那么暢快淋漓。

于是你突然發現了眼前有一片如此寬闊的天地，這個天地里疊現出你的少年，童年，你的無憂歲月山般海般涌向你的心室，一種巨大的充實和快樂在你每一寸每一分神經間蹦跶騰挪，于是乎牽動你的面部笑容肌，使你也情不自禁，或許是根本不想有所禁地開懷暢笑起來。

也會看到一些感人的場景。是一瞬間，卻叫人長久回味。

我有一次騎慢車從王府井向北行，騎到去隆福大廈的路口時，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在很傷心地哭泣。這時，我身邊一位年輕女性跳下了車，急匆匆在逆著車流直奔小姑娘而去，那份急切，那份關心，使你會毫不猶豫地認定這就是孩子的母親。只有母親之于兒女，才會有這樣的舉止。但我分明聽見了她們的對話:“小朋友，你哭什么呢?”柔和，悅耳，是那種一聽就會使你撤防就會把自己交給她的那種聲音。果然，小朋友止住了哭，告訴她，因為母親沒來接自己，自己過不了這寬馬路，才急哭了的。后來說什么我聽不見了，只見小女孩破涕為笑，牽著這位阿姨的手，走過了她心目中不可逾越的馬路。當時我就想，誰說她僅僅是引領小女孩過了一段馬路，也許，由于這次引領，小女孩實現了她人生途中的一次跨越。也許是我盯著她看久了，這位也許是有了孩子的年輕母親走回來時臉頰微紅，頭一低，我再一次聽見她那能夠俘虜人心的動聽的聲音:“感謝你幫我照應車子。”

她騎上車走了，卻留給我長久的思索。于人生，于世態。

當然也會見到很不愉快的鏡頭，而恰恰是這些鏡頭，又準確地攝取著人生百態:

那腳蹬飛車大口吐著濃痰的家伙，那撞了人一聲道歉也不說就騎車而去的家伙，那為了一件什么小事揮拳相向大打出手的家伙，那口吐穢言臟話連篇地向弱小欺凌的家伙……

這時，如若騎慢車，也不妨去看一看，見一見，見識見識這些污穢，除了增加對這世界的認識之外，我想，還會促使你更好地去熱愛人生，熱愛正義和美好。

美好的騎車看人大概莫過于看異性。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

看對面過來的，看身邊并行的，看前面的腦勺，用感覺去“看”后面的那一位……

一切有過這種經驗的人大概都擁有自己那一份特有的心靈體驗。

到底是男人更愛看女人一些還是女人更愛看男人一些，未有考證，不便置論。以我當男人的體會，恐怕還是我們男人更甚。騎在車子上，可以悠悠然地看，當然那是長著漂亮面孔、梳著漂亮發型、穿漂亮衣服的女人。要緊的是要掌握一個“度”。把途中同路人——她，只視作一種美的化身。關鍵是，作為一種不期而至的邂逅，一種只存當時的享受。只有這樣，用這種不帶任何褻瀆、荒謬甚至不潔的眼光去看，才會給騎車者帶來真正的愉快，一如看見優美風景那樣的感受。

(祝翠云摘自《八小時以外》19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