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泓
我是個早熟的女孩。很早時我就想過,我要找一個像這棵白楊樹一樣的男人做我的丈夫。
這棵白楊樹佇立在我們大院門口。它丈余高,根扎在我們宿舍樓前約1米遠的泥土里。大約是高聳的水泥墻逼住了它尖挺的身軀,它便將頭顱竭力向前挺,枝枝葉葉都歪歪斜斜伸向樓前的空中。在一次罕見的暴風雨中,大院里、街道上許多直直的樹都倒了,它卻依然如故。我悄悄稱它為“我的歪歪的白楊樹”。
大約正是這棵白楊樹以它不凡的氣度,開啟了我童年時對悲壯人生的過于靈敏的感應。
7歲那年,我領著一串兒手搭肩的盲人過馬路,把領頭那位盲人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我目光向前心里充盈著無艱的崇高與柔情,眼前出現了那棵歪歪的白楊樹。突然,一群男孩沖上來,他們叫:“吆,牽瞎子!吆吆……”我被沖擊得不知所措。幸好我一位小堂兄及時趕到,左右出拳加上腳踢口咬,使那些男孩落荒而逃。
我透過一只淚眼看逃跑的男孩子們,他們仍喧囂不已;我透過另一只淚眼看身后的盲人們,他們若無其事地冷峻地漠視前方,似乎世上一切苦難都不在眼中。倏間,我的淚眼竟從這人世中看到了一種痛苦萬狀的幸福。
沒想到,多少年以后,我又將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那就是我只有一條健全腿的丈夫,我的“白楊樹”。
第一次見面,他給我看病。他伸出一只手。這是只拄了幾十年拐杖被磨得十分粗壯的手,每只手指都結實而富有彈性,按在手腕上,溫熱而有力。乍見那手,我有一陣恍惚,想起少年時見過的一個石膏做的工人叔叔的手臂,想起了那棵不屈的白楊樹。他給我號脈,我卻在心里想:“這人是我的了!”這一想心跳就加快。他抬眼看我一下,我的臉也發燒了。這次他沒給我開藥,因為脈象有些奇怪。我們一起去乘車。他給我談達爾文,談老莊,談殘疾人事業。我跟他談改革,談美學,談新聞的發展……
我們就熟了,成了朋友。
他叫陳放中,當時正在湖北中醫學院從師于名醫熊魁梧作中醫內科研究生。他拄著一支手杖,以支撐失去一條健全腿后的平衡,去擠車、擠船、上學、看病人。3歲時,小兒麻痹癥奪去了他健康的左腿,從此他的人生之路就坎坷不平。盡管他比常人付出了幾倍的努力,自學了中醫,成為人們擁戴的醫生,但他就業、獲得處方權都不易。高考時,他有優異的成績,卻因“體檢不合格”而落榜。他又去考研究生,成績名列前茅,又因殘疾而落選。而有兩次考試他都是從病床上拉掉輸液管去參加的。社會對殘疾人的偏見究竟要延續到何日?究竟要讓殘疾者和他們的親屬付出多少努力才予以承認?他吶喊、抗爭,終于在社會力量的幫助下成為一名研究生,他于是立誓要為殘疾人事業盡力。
他的這些不平的經歷,他的那條手杖,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已經經過感情磨難的我,認準了這個人。我相信,只有經過艱辛的人才會懂得我要爭取的那份人生。
對他夠了解的了,可當我第一次站在他家屋子前時,仍怔住了。我早聽說過他家住房不好,卻沒想到不好到這種程度。從繁華的大街上拐彎,走進一條市井風味濃郁的小街,再在一條口子只容進一個人的小巷子里拐個彎,擋在面前的那座用油氈、木板以及舊磚搭起來的小房子,就是他的家。屋子里沒有通風窗口,那門看起來便是一個黑洞。我站在“黑洞”前發呆。我在想:在這樣的環境里他是怎樣一次又一次走進考場的?一個在這樣的環境里艱難地跋涉的殘疾人又該有多么堅韌的神經?
第一次上他家“看病”后,那“黑洞”便對我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第二次我去,他躺在床上,他病了。沿著尺余寬、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的木梯上得閣樓,我見到躺在病床上的他和一只腿架——我心頭似乎被什么銳器猛地撞擊了一下。我從未無視他是殘疾人這個事實,但直到見到這條被當作真腿用的鐵架子,我才真正正視到他缺少一條健全的腿這個現實。我心里一陣痛感,為他也為我自己。
他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一只很粗糙很厚實很溫暖的手,輕輕地握住我的,說:“你請坐。”我看見,他的眼睛迅速向他的那只不在自己身上的“腿”瞥了一下,然后望定了我。從那目光里,我讀到了痛苦、猶疑、詢問,還有第一次見他時就感覺到的鎮定和關切。
這鎮定這關切打動了我。他這人飽嘗人生痛苦——他自身殘疾,家庭又曾因父親的“黃埔歷史”而備受沖擊——對人所感受的痛苦就特別敏感而且時時予以關懷。我想起了那棵白楊樹予我的巨大保護。
從此,過馬路、上臺階、攀登廬山險峻的山峰……我的肩上就永遠地搭上了這只手。
沒有男童再來圍觀我,但有更多的人圍住我,他們不理解,他們為我擔憂,不僅因為我是健全人、大學生,還因為我是一個獨立意識強的女記者。
對這些,我倆都表現出一種默契。是的,我們沒有時間猶疑,30多歲這種年齡,我們已不再受外界影響了。我們覺得,當我們的命運系在一起時,我們再也不害怕有什么東西喪失了。
那些關心我們為我們擔憂的人最終是理解我們的。婚禮的那天晚上,本來不大的廳擠得熱氣騰騰。
多少人為我們祝福,為我們共有的3條腿祝福!我們畢竟一共只有3條腿加上一個鐵腿架和一支手杖。我們共同的生活就好比我倆一起行走在我的新家門口那條坎坷的路上。
這條路并不長但滿是泥濘和大小石塊,下雨時汪洋一片,雨停后沼澤一片,天晴時則似鋼刀盤桓腳下。于是,我當然地成了我丈夫的“拐杖”。每天每天,他和我艱難而從容地將一對半腳印一行行寫在這條泥濘小路上。
盡管這路有這不好那不好,但走熟了,竟也讓我們生活多了些奇特感受。也因了這條路的不平,我和丈夫間滋生了更加透徹的默契。他知道在我中暑后如何迅速解暑,也會在樓梯上跺出有節奏的腳步聲時及時拉開路燈發出歡迎凱旋的信號。當我采寫到精彩的新聞而晚歸時,常常會沖著窗戶長嘯一聲發出我們的“暗號”,他也會在獨自歸來時如法炮制一聲長嘯,“回令”是窗口及時露出一顆頭顱,我的或者他的。然后我們會同時陶醉在相見的歡愉中。因為我們深知,無論我還是他,走完這條路都是多么疲憊、多么需要撫慰。
生活是痛苦與快樂交織在一起的,這樣才有了浪漫。婚后的生活,做飯、洗衣、收拾屋子、照顧老人,一件件事情具體得讓你無法逃避。有時累了、倦了,提著沉重的包進門便想躺下,可屋子里還有一個大大的腿腳不便的丈夫需要進食呢。這時也為女人的義務太多而苦惱。他卻攤開文件、外語書,笑笑地舉起那把早已擦好松香調好弦的小提琴,說:“來,拉段曲子你聽,聽一會再做飯。”然后一曲悠揚的舒伯特小夜曲或梁祝便在我們共同擁有的小小空間里揚起了紅帆。他用一條腿和另一條“腿”支撐著自己,高高地舉起手臂熟練、認真地拉著弓。那姿勢,就像幼時我家門口那棵歪歪的白楊樹,叫我感動得心疼。
于是,我又象童年時攀在那棵白楊樹上一樣,把雙臂伸到他脖子后,悠起來……
我要說,和一個健全的愛人共同生活,你會領略到一個世界的艱辛和幸福。而與一個殘疾的愛人一起生活,你會感受到兩個世界的艱辛和幸福。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