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昌碩
赤裸的動物都很美。如若給虎豹穿上衣服,后果不堪設想。
人,生活在集體社會中,與動物不一樣,不得不穿衣服。一切服裝設計都是著眼于更突出人體之美:所有的人如今購置服裝也多從美的角度去選擇去思忖。然而,對于我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復雜充滿困惑頗費心機的“工程”,遠不如赤裸來得瀟灑。
時裝文化是社會性著裝心態的外化反映。研究人的穿著心態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近10年來,洋冰箱、洋彩電等等洋貨在一些人的眼里充分顯示著魅力,誰家里或有一臺高高大大的東芝冰箱,或有一臺遙控松下直角平面,或有一套十分氣派的先鋒組合音響,在別家人面前似乎就氣粗得多,就格外不一般;而什么都沒有,或盡是國貨的人家,那滋味就如同窮人在富人面前自慚形穢一般。“經濟裝備”的高檔化現代化,仿佛使人的社會地位與社會價值也相應提高。于是,互相攀比、追趕新潮成為一個時期的普遍文化心態。
時裝,是緊隨著冰箱彩電涌入我國的,它的款式、色彩、質地,也又一次征服了不少中國老百姓,尤其是青年。人們大概早已從購置冰箱、彩電、洗衣機等高檔電器中悟出點兒什么,總結出了什么經驗教訓,在搶購時裝時,也不惜血本地盯著那些“原裝”“名牌”,盡管一雙鞋或一條裙的標價相當購者數月工資之和。小販可是在市場競爭中生存的,他們有空不鉆就沒飯吃了,于是快速反應仿造洋服掙大錢。許多牛仔褲、牛仔裝上各種名牌洋商標、洋標志,小青年知道不知道是贗品?大概有知道的;經營者的利潤高達100%或200%以上,消費者知道不知道?也可能知道的多。明知會被蒙被騙被坑被“宰”,還爭先恐后地掏出自己的血汗錢去購買,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狀態?街面上,到處可見西裝、套裙、蘿卜褲、T恤衫等舶來品,著者自覺身價百倍、風度不凡,城市面貌也似乎更加使人賞心悅目。然而,究竟怎樣穿才美才派,西方真正的時髦又是什么,人們不一定都明白。
我國還落后,不但經濟水平較低,全民的文化素質也不高。西方的服裝文化進入后扭曲了,變形了,被“改造”了。破墻邊,土堆旁,西服革履的“紳士”大大咧咧地蹲在地上甩牌、抽煙、擤鼻涕、吐痰、吆五喝六者已見多不怪;而身著小禮服的姑娘蓬頭垢面出來刷尿盆兒倒臟土的情景也不新鮮了。還有絕的,到一些機關或企業辦事,常可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坐在辦公桌后,令人不敢落眼。她們什么都敢穿,大大泡泡袖,“迷你”超短裙,項鏈、耳環、手鐲齊備,薄、透、露全上,讓人覺得與她們談工作不合適,似乎應該請她們去吃飯或跳舞。許多人對西方文化了解得很膚淺、很片面,時髦趕得不著點兒,哪有花花世界也花到辦公室里去的?很多國家對辦公著裝有嚴格的規定:裙子過短,開衩過高,上衣過緊,領口過低,面料過透,花色過艷,裝飾過多,款式過奇,暴露過甚,都不準在辦公室穿著。至于禮服,更是在客廳中或社交場合穿著的。當然,話得說回來,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國情,沒條件就無法講究,好不容易買件時裝,不在“站街”時炫耀,不在上班時互相爭艷一番,還有什么意思?不是白買白穿了嗎?衣服說是給自己買的,其實是為了穿上后給別人看的,說了歸齊,是為別人買的,這錢花得有點冤。買個心里頭得意,唉,有點兒《皇帝的新衣》那個故事的味兒。
著裝穿衣趕時髦,本來是無可厚非的,誰不希望自己更年輕更漂亮更瀟灑更可愛呢?但在多數情況下,往往是盲目地一窩蜂。我曾認得一位大小姐,一日出門歸來,令左鄰右舍刮目相看:一頭標準的男士短發,上身著一件黑背心,下身一條牛仔短褲,正中那道由褲襠至肚臍的拉鏈格外扎眼,活脫脫變了性別,讓人啼笑皆非。西方時興過女性男裝化,那是在強調性感的背景下產生的,是女性味很濃的婦女在男性化服裝的對比下,使女性魅力得以更充分的顯示。我們有的青年不解其宗旨,一些女性味本來就欠缺的婦女,居然也時髦地著上男性化時裝,不想適得其反,變得不女不男,不倫不類。他們更不會想到,為圖一時風光,淡化女性特征對求偶是不利的。如今的男青年多數愿意找溫柔嫵媚的姑娘,女性味差,本來就容易成為老大難,再穿上男裝,豈不更難辦么?趕時髦當“假小子”,本是為了使自己更美,更具魅力,如果達不到這等效果,這個時髦還是不趕為好。同樣,有的男青年也不要為了時髦而把自己女性化,對那些把自己拾掇得娘兒氣十足的“假女人”,多數人是嗤之以鼻的。
服裝是門藝術。它除了遮體、御寒外,還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能使人體顯得更完美、更動人。穿著服裝,本身就意味著美的追求與享受。然而,未必人人都能如愿。中國的文化氛圍,大到社會,小到家庭,都難以完全擺脫長期沉淀下來的傳統與習俗的影響。就說家庭吧,老少好幾口子人生活在一起,著裝穿衣自然要顧及全家人的心理承受力,什么當穿,什么不當穿,并不全是自己說了買了算的,搞不好還會為此慪氣鬧別扭。一位同仁從國外歸來,帶回一條令她激動了一路的時裝裙。說實在的,這裙子并不全是為她自己買的,中國女性,心有一多半在丈夫身上當她用節省下來的外匯購下這條裙子時,想到的是走在丈夫身邊時周圍那些艷羨的目光和丈夫那不無驕傲的神氣。能為丈夫增光添彩是她最開心的事情。不料,回到家穿上裙子,只見丈夫張大了嘴,似笑非笑,半天沒吭一聲,那模樣怪難看的。倒是婆婆心直口快:“呀!這裙子,太露,穿得出去嗎?”是啊,她忘記了,到什么地兒著什么裝,這裙子若在國外穿著還行,回來穿,就有點兒不合“家情”和“國情”了。無奈,自個兒再得意,再喜歡,也得壓箱子底兒,否則全家人不安生。還有嫌對方買的衣裳不合適,兩口子吵吵鬧鬧打到柜臺要求退貨的。這等事也見得多了。有個女孩,襯衫只扣兩個扣便“懶”得再扣了,露著半個胸,自以為摩登瀟灑,回家卻讓老娘罵個半死。其中有一句“罵”得挺在理:“那老外,三點式都敢穿,你敢嗎?”話雖說得有點兒大,但意思倍兒清楚。現今趕新潮的盡管多,但絕大多數人還是不敢“趕”出格的,這個“格”,就是中國人的群體文化意識和心態。即使在游泳池,也絕少有人敢公開穿著三點式露面,更不用說像西方人那樣袒胸露背旁若無人般地在大街上溜達了。就連著裝先鋒派—時裝模特兒也是如此。在時裝表演時,一旦遇到開領很低的上衣,模特兒就不肯穿。若非穿不可,就用別針別上一點。中國設計師對此毫無辦法,不但要犧牲服裝的原形式,還會挨罵,有“傷風敗俗”之嫌。若是外國設計師的作品,一場口角難免會發生,老外會氣得不行,一再表示不可理解。
在一個衣攤上,小裁縫說:如今的事也怪了,服裝價格要么在80元以下,要么在200元以上,唯100多元的服裝沒人買。他做了一些時裝,定價140元,放了一個月沒人買,一急之下漲到220元,不想一周就脫手了。服裝原樣未動,僅動了動價格,多加了80元,顧客反倒痛痛快快地買下了。啥道理?我想,不外乎兩點:其一,如今人的觀念中,好貨不便宜,便宜無好貨,價低質次的當上得多了,眼光也變得高了,認準了高檔貨就是大價錢,寧肯忍痛放血也不再貪便宜吃虧。中國人的從眾意識遠比個性意識強大得多,大家都買幾百元的,似乎那種時裝一定時髦一定流行一定該買,否則便顯得自己寒酸小氣便走不出去。其二,有些先富起來的人社會地位低,文化層次不高,自卑感強,阿德勒所說的卑劣補償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來:事事處處愿意顯示經濟上的優越感,要么不買,要買就買最好的,多掏百兒八十的不算什么。當然,還與中國人的價值觀高于審美觀有關。如今,首飾業最走俏的是金器,一般只戴金飾物,不戴其它質地的。我的一個朋友從德國帶回一串木珠項鏈,木制飾品當今在西歐是最流行的。不料他的妻戴到單位去后,被人說成“窮美”。首飾,最重要的是與服裝高度和諧統一,這種審美意識需要高度的文化修養作后盾。缺乏文化作支撐,審美意識中就會滲入物質價值及其它意識了。從重價值的觀點來看,有錢買金器,沒錢才拿木制飾物“臭美”。豈不知,高度和諧的服飾或說高度的審美情操是無法用金錢計算的。
崇洋的人有時也有抵制洋文化的時候。卡通衫在我國流行勢頭正起。衣服上印有或綴有卡通人物、動物、花卉、外文裝飾等,顯得人青春煥發活潑可愛。但不少卡通衫上印有“KISSME”(吻我)字樣,使許多人無法忍受。于是,遇到有類似字樣的,款式再好也不要。結果,有人挑來選去買了一件回家,懂英文的人一看,那上面印的的確不是“KISSME”,卻是“LOVEME”(愛我)。這窘態這煩惱真是無以復加。
人的著裝心態本來就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又遇上開放,大小環境都在不停地變化,自然越發復雜,難以把握。曾有人提倡服裝民族化,這只是一種良好的愿望。如在服裝日益國際化的今天,它既不可能全盤西化,也不可能徹底民族化。只要人們經過認真的選擇,認為理想合適,“穿”得出去,能夠展現自己的氣質、修養與風度的服裝,都可以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