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智
他平平淡淡從從容容。只是那雙眼睛很有光彩。他也是。那平靜似乎不該出現(xiàn)在這張年輕的臉上。25歲,在這種場合下是應該沸騰的。
鎂光燈仍在競相閃爍。沐浴在耀眼的鎂光燈下,他和他的黃皮膚黑頭發(fā)格外醒目。
剩下的是一片藍眼睛、高鼻子、棕頭發(fā)的海洋。這是6月的舊金山。在兩雙年輕的中國眸子里,美國西部的這座大都市仿佛變得謙恭起來。國際包裝組織的“包裝世界之星”獎1989年度的頒獎儀式正在這里舉行。
“包裝世界之星”!國際包裝界的最高榮譽稱號,包裝設計師們的夢。總部設在巴黎的國際包裝組織,自1968年設立該獎以來,給一批又一批的包裝設計師帶來了榮耀和財富。在美國、日本等國家,獲一次獎便可一輩子衣食無虞了。而中國人直到1986年才叩開這座門扉。
“孫,你為什么這樣冷靜,好像得獎的不是你?”一個外國記者問。
為什么?是因為33歲的他和25歲的同伴李漁,已蟬聯(lián)1988年、1989年兩度的“包裝世界之星”,因而失去了新鮮感嗎?在競爭激烈的國際包裝界,一次得獎實屬不易,兩度與“世界之星”結緣,更是難能可貴的呵。
他微笑,輕輕搖頭。他斷定這個異國人無法了解自己的心事。那是兩種血液的隔閡。
他的心事,只有三湘四水知道,只有長江、黃河知道。
1986年。紐約五光十色的商場里,來自中國湖南包裝總公司對外貿易廣告公司的年輕設計師孫新華和李漁驚訝不已:中國景德鎮(zhèn)、醴陵出產的瓷器,被美國人和日本人重新包裝之后,在這里以高于中國出口價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價格出售。偶爾見到一些出自中國人之手的包裝精美的商品,“洋上帝”們卻一口咬定是日本人所為。
兩個年輕的靈魂同時被蟄傷了,蟄得很疼、很疼。
七月流火的長沙。城市在中午的驕陽下昏然睡去。曉圓街上那座不起眼的公司二層小樓上,孫新華和李漁汗水與陽光輝映,飯香與墨香齊飛,他們穿巡在祖國的歷史文化長廊中,從明清的市民文化,走入宋元的山水意境,從盛唐的宏偉宮殿,步入楚漢的浪漫世界。
他們在尋求滋補。他們相信,中華古老的智慧和靈性會給她的兒女們以新的啟迪。
當然,他們沒有忘記嘉德。嘉德,國際包裝界的“龐然大物”,一個美髯飄飄的英國人,優(yōu)雅、自信,甚至走上街頭去鼓吹自己的包裝設計理論:包裝設計師就是圖型推銷員,包裝不可能也沒必要具有文化的內涵。
權威的誤區(qū)里可以盛開后來者的成功之花,這在人類文明史上不是件新鮮事兒。孫新華、李漁的心興奮得“撲通撲通”跳,他們覺得這就是“大胡子”的軟處:把包裝設計的形式美原則推向了排他的至尊地位。而他們則認為,包裝的功能使用要有所創(chuàng)新,最重要的是使包裝能傳達較多的文化信息,使其具備視覺沖擊力。
一座遠古時代的木屋。屋檐下的銅鈴仿佛在風中作響。
一面杏黃色的三角旗神秘地飄擺著,旗中央一個“酒”字,三角旗瀟灑地垂掛在木屋的檐廊下,招攬著詩朋酒友的目光。
這童話般的意境,是孫新華的包裝作品“中國六大名酒”傳達出來的。木屋里,裝的是酒,它既符合包裝設計的一般原則,即選材的價廉物美,便于開發(fā),又別具匠意,蘊含豐厚。那風骨,那意境,只能屬于長江、黃河滋潤的那片土地,它征服了世界包裝組織評委們挑剔的目光,使孫新華獲得了1988年度的“世界之星”獎。
為李漁爭來1988年“世界之星”稱號的“黃龍玉液”包裝,用斑竹片做成桶狀外套,瓶頸由一杯銅錢捆著筍殼而成,瓶體的把手是一條正酣飲著玉液的黃龍。構思詭譎,古色古香。
1989年他們的獲獎作品“金酒”包裝,“中國藥圣”包裝,“名茶套裝系列”包裝,因其剛健質樸的風格,深厚的文化底蘊,濃郁的民族特色,再次令高手云集的國際包裝界耳目一新。
“神秘東方的再現(xiàn),龍文化的結晶”,世界包裝組織的《世界之星特刊》沒有掩飾它的驚喜。
嘉德先生也嘆服了,一雙毛茸茸的大手伸給了兩位年輕的中國包裝設計師。
1989年6月,世界包裝組織在吉隆坡召開第十一屆國際包裝大會。孫新華和李漁被邀請在會上就中國包裝藝術做首席發(fā)言。他們是來自世界70多個國家的代表中,唯一被大會允許用自己的母語發(fā)言的。他們發(fā)言時,當天的大會執(zhí)行主席、新加坡包裝協(xié)會主席王先生用英語翻譯。
他們的發(fā)言旁征博引,充滿了對祖國古老文化的深情,引來了陣陣掌聲。當他們走下主席臺,新加坡著名包裝設計家劉大羽先生走上前,用力搖晃著倆人的手:“我為你們驕傲,為我的祖父是中國人而驕傲!”世界包裝組織秘書長皮埃爾?路易斯當場向他們發(fā)出邀請,希望他們能在印尼舉行的第十二屆世界包裝大會上做中心發(fā)言。
星輝璀璨。
沒有不付出代價的輝煌。可孫新華、李漁不愿端出一個摻血摻淚的故事。他們說:“這是一個常識性問題?!币獖^斗就會有犧牲。當掌聲如雷鮮花似海,生命的背景被打上玫瑰色時,他們的心頭浮上的更多的是溫馨和感激。
孫新華說自己“命好”。迷上美術時正值“史無前例”,沒想到卻能遇上長沙市順星橋街一幫“民間藝術家”。那是一群莽漢,大都是臨時工,指節(jié)粗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對美術都有一種要死要活的迷戀。他用的筆、紙張、顏料,差不多讓他們給包了。
“和那幫人在一起,凡事能看開,不會小肚雞腸。更重要的是獲得了一種‘野性的思維,在權威面前眼光不躲閃,腿肚子不轉筋。”
難怪,1983年他在江西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做畢業(yè)論文答辯時,便以一篇《原始彩陶為何能打動我們》“震”了一下專家教授們。那篇論文后來發(fā)表在《陶瓷》雜志上,頗得一些美學家的好評。
李漁回憶說他當初從湖南輕工美術專科學校畢業(yè)時,像被“綁架”一樣來到了省包裝進出口公司。本來一心想回益陽老家的,公司管人事的羅科長從學校推薦的15個人的檔案里,相中了在校時便幾次參加全國美術大展的他,聲稱“非李漁不要”。李漁說:“沒見過那么能纏人的。那時我算什么呀,一個嫩伢子,在長沙舉目無親,能畫兩筆而已?!?/p>
在公司里,孫新華、李漁均以干活“玩命”著稱。一般人想不到,兩個腰掛BB機、能跳“國標”的年輕人,還有一個愛好:填寫格律詩。這可是一個當代中國青年人興趣日漸疏離的領域。
有人打趣:你們這兩顆星,為中國人爭了光,可比國內這“星”那“星”的要亮多了??伤麄冞€是老樣子,孫新華照舊在噴云吐霧中整小時整小時地沉思默想,李漁照舊是笑口常開,來去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