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秀樹
當一種新鮮點兒的文藝形式上了市但人們普遍缺乏新鮮點兒的詞匯來描述它時,就免不了要“推陳出新”一下,仍沿用舊的詞匯。但這極容易使人誤入歧途。
眼下最常用也最讓人誤入歧途的詞兒就是喜劇與幽默。
隨著“喜劇小品”“幽默短劇”雨后春筍般出現,也涌現出自稱或人稱的“笑星”“喜劇明星”“幽默大師”。玩喜劇甚至變成為一些人的職業。一時間亂哄哄鬧哄哄的“噱頭明星”便以“喜劇明星”的面目橫空出世。其實,他們充其量只是“笑星”而已,卻還不樂意聽,似乎非要人稱“喜劇藝術家”或“幽默大師”才顯得夠“層次”。不過這其中也有個別二二乎乎的人特實事求是,毫不掩飾自己是在臺上銀幕或屏幕上耍巴自個兒逗人一樂以此為職業賺錢(甚至賺大錢)。大把大把的人民幣“是爺們兒耍巴自個兒‘作踐自個兒賣塊兒賣出來的”,因此活得氣實,打嗝兒放屁都山響,不管你叫他什么他都不在乎——“走你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對這種特自知的爺兒們我就特賓服,因為他們活得特本質特赤裸,說話喘氣兒都透著質本如此還如此的質樸。而頂裝孫子的是前一把子人,愣要把耍噱頭逗一腔子樂往喜劇與幽默上套,以為憑那賊眉鼠眼整個一傻冒樣兒就能靠上“喜劇明星”且自我感覺倍兒好。里里外外透著一股子大蔥裝蒜的味兒。裝什么倒無所謂,人么,總要適當地扯個面具伍的罩上。關鍵是這做法兒歪曲了喜劇和幽默,甚至是一種站污。任何明白什么叫喜劇和幽默并熱愛之的人,都有責任說兩句,把鬧劇、雜七雜八的練貧,甚至以不惜口頭作踐“我老婆”和“你愛人”為代價逗觀眾肌肉抽動的作品從喜劇與幽默中轟出去。這是因為,喜劇與幽默是文學藝術中最深層的神經,只有那些最懂得“悲劇”并超越了悲劇觀的人才懂得喜劇與幽默的真諦。因此要在這一小小的范圍內驅逐出假冒喜劇和幽默及其假冒喜劇明星和幽默大師者,讓他們自個兒胳肢著自個兒渾笑去吧。
說到笑,不能不鄭重地提及錢鐘書先生的那篇《說笑》,短短幾頁,卻字字珠璣地道出了幽默的真諦:“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后,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視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開了嘴,放寬了嗓子,約齊了時間,成群結黨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藝場里的滑稽大會串。”隨之錢先生稱這類“冒牌”幽默者為“小花臉”。因為冒了幽默之牌而身價大增的小花臉縱然也使人發笑,“但他跟真有幽默者絕然不同。真有幽默者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只算“賣笑”。
“大凡假充一樁事物,總有兩個動機。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藝術,就收集古董,附庸風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壞蛋有所企圖,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來不出這兩個緣故。
至于喜劇之被假借則更為昭然。究其原因,如果說幽默還因了譯名兒的障礙讓人借起來不那么容易得手,喜劇則是可望文生義張口就來的,因為它既喜又劇。
可當我們真正讀了點《儒林外史》讀了點馬克,吐溫或巴爾扎克什么的,我們才會明白什么叫喜劇。當我們讀著伊索寓言時發出會心的笑聲(不是錢先生說的那種“馬鳴蕭蕭”似的笑),我們才真正體會到了喜劇的力量。如果說我們相信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讓人生出憐憫、同情與凈化的崇高;那么我們同樣會相信,喜劇是把丑惡與罪行活化成一具打了花臉的行尸走肉,讓人對之發出愉快的笑聲,這笑聲包含了人類的智慧寬容與善良,也笑出了人生的意義與無意義。因此我們相信喜劇更接近人的本性,是對悲劇的超越——讓酒神精神彌漫人的悲劇存在,用全部的生命之輕來對抗存在的沉重。于是我們得出結論:真正的喜劇體現了藝術的最高價值。這樣的喜劇與鬧劇笑劇有著本質的不同正如錢先生所說的人之幽默一笑與馬鳴蕭蕭的笑那樣截然不同。
眼下似乎中國的文藝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喜劇時代,人們似乎經常“約齊了時間,成群結黨大笑”。這種“下等游戲場里的滑稽大會串”當然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必要,因為并非人人需要幽默且幽默得起來。即使真會幽默的人,也需要時常做“馬鳴蕭蕭”狀以解脫幽默之累,因為造成幽默的往往是悲劇。于是賣笑作為一種職業當然賺錢且理所應當賺錢,因為賣笑與賣哭一樣不容易是一種藝技(也偶爾成為一種藝術)。但大會串式的賣笑買笑決不可與幽默喜劇同日而語。賣笑者你就老老實實賣大錢但不必非往喜劇藝術家與幽默大師上頭靠,否則就是對藝術的玷污。
當然,藝術你因為太潔白而最易被玷污,玷污了你你也奈何不得,只有有心人替你勤擦著點兒。真的,擦去污穢便還其本潔;假的,如何也擦不凈。這塊抹布,擦上哪個算哪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