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英夫,中國人民解放軍退役將領,曾任周總理軍事秘書、總參作戰部副部長、后勤學院副教育長等職。他出身貧寒,自幼輟學,然發憤讀書,勤于思考,深得老一輩革命家的器重。毛主席曾送他一個雅號:“洛陽才子”。)
最近,有幾個熱心研究中外戰爭史的年輕軍人跑來問我:“雷老,據說當年美國麥克阿瑟將軍計劃在朝鮮仁川登陸,盡管部署得很詭密,仍然被中國的軍事機關預先得知,是嗎?”我回答說:“是。”
拗不過他們左盤右問,我只好把我所知道的講出來。
1950年7月21日,朝鮮人民軍發起了洛東江戰役。人民軍第一軍團在20天時間里,突破洛東江部分防線,第二軍團已沿東海岸向南推進到浦項一線,從西、北兩個方向把李承晚軍和美軍緊緊包圍在釜山地區。金日成元帥發布命令,8月份解放全部朝鮮國土,而美李軍隊則決心以洛東江為天然屏障,以釜山為依托,固守待援。雙方緊緊咬在一起,呈膠著狀態,戰局迷離莫測。一時間,洛東江成了全世界關注的焦點。
作為中國軍人,對近在咫尺的戰火當然更加關切。連日來,我吃不好睡不著,一閉眼朝鮮戰爭就在腦海中翻騰。我認為,雙方在洛東江僵持是短暫的,很快將會出現變化。那么,戰局將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我很想聽聽別人的看法。8月23日晚,我組織了一個小型的戰情研討會,地點就在中南海的居仁堂。我首先發言,請大家不要有顧慮,大膽地談出對戰局的分析。為了使研討更生動直觀,我把在場的參謀分成兩個組,進行圖上對抗作業。一講“對抗”,這些年輕高參們來了勁,你一言我一語爭論起來。有的說,人民軍攻勢很猛,近日內肯定會直取釜山,美軍不得不妥協停戰,撤出朝鮮;也有的說,美軍的洛東江防線不會輕易被突破,美軍在釜山堅守陣地,是為了吸引消耗人民軍主力,伺機反攻。大家的意見,各有道理,我邊聽邊琢磨著。有位參謀嚷起來了:“雷主任,別光看著地圖出神啊,我們想聽你的看法呢。”
我讓大家再次圍攏在地圖周圍,亮出了我的觀點。“你們看,朝鮮是狹長地形的半島。南北最長直線距離是840公里,東西最寬處360公里,最窄處不足200公里。現在人民軍主力都在洛東江一線,戰線已拉長到400多公里,補給困難,后方空虛,美軍如果在朝鮮中部插上一刀,登陸部隊和釜山守軍遙相呼應,朝鮮戰局頃刻間將會變化。”
“你是說,美軍有可能在朝鮮中部登陸?”
“是的,很有可能。我認為美軍不會在正面戰場交鋒中消耗實力,可能會在人民軍后方開辟戰場,美李軍現有13個師集結于洛東江,在海空軍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既不撤退也不反攻,顯然是誘兵之計。另外,集結在日本的兩個師,既不增援洛東江,又不在日本沿海駐守,而是搞突擊訓練,這是采取新的戰略行動的征候。還有,美軍在地中海、太平洋的大批艦只最近正駛向朝鮮海峽,一定有作戰企圖。麥克阿瑟是組織登陸作戰的老手,二戰中曾指揮過攻占尼多羅島和呂宋島登陸戰,他一定想在朝鮮干一下子!”
我講完之后,大家都認為有道理。那么,美軍的登陸地點將會選在哪里呢?我和參謀們沿著地圖上的朝鮮東西海岸往下看,可供登陸的地點太多了。元山、江陵、浦項、群山、南浦、仁川……仁川,對了,就是仁川!仁川距東海岸只有180公里,離漢城僅30公里,一旦登陸成功,漢城岌岌可危。而漢城失陷,整個戰局將會發生轉折,人民軍將腹背受敵,處于被動境地。分析到這兒,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眾參謀們沿著這個思路反復論證,討論越深入,越看到朝鮮戰局的逆轉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我感嘆地說:“現在我們是旁觀者清。人民軍假如沒意識到這一點,可能要吃大虧啊。”
散會后,我感到情況緊急,必須立即報告給周總理。當我走向周總理辦公室時,我的腳步卻停住了。我只是一個參謀人員,一個30來歲的年輕人,這樣重大的戰略問題,都是中央首長討論的,由我提出來合適嗎?能行嗎?可又一想,古人說得好,位卑未敢忘憂國嘛,我雖是個普通軍官,為什么就不能在中央領導面前亮出自已的觀點?何況周總理歷來主張實事求是,不以勢壓人,總是鼓勵青年人多發表見解,就是錯了,他也不會責怪的。想到這兒,我加快腳步來到西花廳。
已是深夜了,周總理辦公室的燈光像往常一樣亮著,周總理正在伏案工作。走進辦公室,我鼓足勇氣輕聲說:“總理,有重要的事想匯報。”周總理微笑著示意我坐下,兩手相抱,面朝著我作傾聽狀。我把對朝鮮戰局的分析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周總理濃眉緊鎖,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小雷,你們作戰室的意見很重要,事關重大,要連夜報告毛主席。”他拿起電話機,和毛主席說了幾句話,然后對我說:“主席讓我帶你去他那里詳細談,馬上準備一下,10分鐘后出發。”
我真沒想到能在當天晚上見到毛主席。1938年,我在延安抗大參謀訓練班學習,毛主席給我們上過課。我那時年齡小,沒有顧忌,毛主席提問的時候,我總愛搶先回答。毛主席鼓勵我要多讀書,不能自滿。1939年8月,他把我推薦給周恩來、葉劍英等同志,到重慶任中共南方局軍事組成員。皖南事變后,我隨葉劍英參謀長返回延安,又能常見到毛主席了。1946年,我從總部機關下部隊鍛煉,一晃4年多了。今天,我以總參作戰室主任的身份直接向毛主席匯報工作,真還有點緊張。
我帶著一些圖表資料,隨周總理乘車前往毛主席住所。來到菊香書屋,毛主席已迎候在那兒了。一進門,周總理先向毛主席介紹我這幾年下部隊鍛煉的情況。毛主席說:“下去鍛煉鍛煉好。每個人都需要到下面去經受鍛煉。小雷,聽說你們對朝鮮戰爭的形勢有重要看法,就談談吧。”我迅速打開地圖,重復了一遍對朝鮮戰局的分析和美軍可能在仁川登陸的理由。毛主席聚精會神地聽著,邊聽邊點頭:“這些判斷有道理,很重要。”又說:“朝鮮想速戰速決,一鼓而下,把李承晚和美國人趕下海,看起來很快結束戰爭是不可能的了。但目前打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可能,因為美國還沒有做好準備。”毛主席在聽匯報時還不住提問:“麥克阿瑟是什么性格?”我回答說:“很倔,是倔老頭,好戰分子。”毛主席笑著說,“好,他越好戰,越倔,對我們越有利。”
毛主席問得很細,他甚至問到了朝鮮幾個可登陸地點的水文、地形條件,我一一做了回答。毛主席又問,你們對戰局判斷是如何產生的,我把參謀們互相爭論,集思廣益,最后得出一致意見的情況做了匯報。毛主席高興地說:“這個辦法好。解放思想,對抗作業,這就是辯證法。你們的意見提得很及時,很好。”
毛主席周總理商量了一會兒,決定采取三條緊急措施。一、命令東北邊防軍務必于9月底完成作戰準備;二、將我們對戰情的判斷盡快通知朝鮮和蘇聯;三、總參和外交部密切注視朝鮮戰情變化,隨時報告。兩位最高決策者還決定8月26日由周總理主持召開一次保衛國防會議,將情況通報給有關領導同志。
離開菊香書屋,已是深夜12點多了。我回到宿舍,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睡。我沒想到,幾個小參謀的意見能得到毛主席周總理的如此重視,幾個小時以前還是我們頭腦中的想法,現在已變成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戰略部署的一部分,正在調動千軍萬馬。中央領導人真是胸懷若谷啊。
8月26日,在居仁堂作戰室,第二次保衛國防會議如期召開。參加會議的有朱德、林彪、聶榮臻、羅榮桓、肖勁光、肖華等20多位聲名赫赫的將帥。主持會議的周總理開門見山地說,雷英夫同志最近分析了朝鮮戰爭的形勢,提出了美軍可能在仁川登陸的意見,毛主席認為他的意見很重要,已經采取了應急措施,并要求把這些情況通報給諸位,請大家討論。到會的將帥們根據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指示,結合我們的匯報內容進行了熱烈討論。大家一致認為,我們的意見很有價值,朝鮮戰局完全可能出現逆轉。
自從8月23日我亮出觀點以后,隨著看法不斷為領導人認可,我的思想負擔卻越來越重,整天在矛盾、焦慮中度過。一方面我希望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尤其是這個判斷已經得到了毛主席、周總理的認同,并且通報了朝、蘇方面和我軍高級將領,一旦判斷有誤,恐怕會影響他們的崇高威望。另一方面,我又希望我的判斷是錯誤的,如果美軍真的在仁川登陸,友好的朝鮮人民將蒙受重大損失,對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也不利。那幾天,我真是度日如年啊!
9月10日,我得到消息,據氣象部門預測,9月中旬朝鮮中部有強臺風經過,潮汐落差將達30英尺。有人據此判斷,美軍近期登陸作戰不可能,即便登陸,地點也不會在仁川,因為仁川航道狹窄,地形復雜,又趕上這樣的壞天氣。這條消息卻使我確信自己的判斷。麥克阿瑟脾氣倔,喜歡出奇制勝,通常別人認為不能干的事,他偏要去干。風高浪急月黑之夜,正是美軍在仁川登陸之時!
1950年9月15日凌晨,我突然得到報告,7萬余美軍在200多艘艦艇、500余架飛機的掩護下,已在仁川強行登陸。盡管這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我還是感到震驚。我們總在喊“狼”來了,“狼”來了,這回,“狼”真的來了!人民軍方面在8月份的最后一天還在發起釜山戰役,久攻不下,形成對峙局面。而美軍在仁川登陸,把人民軍攔腰分為兩截,迫使人民軍不得不做戰略撤退。我們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當然,麥克阿瑟的一時得手,并沒有給他們撈回多大的面子。這已是后話了。回憶往事,百感交集。我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時代,親耳聆聽毛主席的鼓勵:“這個辦法好。解放思想,對抗作業,這就是辯證法。”
(孫耀聲吳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