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給我們這一代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會和前景,也給我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困頓和迷惑。我們在進取開拓的同時,也步入了艱難的思索,重新審視社會、審視自身。
本文記錄的是一群青年佼佼者的心路歷程。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成績卓著,辛勤勞作,被授予“新長征突擊手”、“勞動模范”等光榮稱號,是黨團組織樹立的青年楷模。也許正是這些特殊身份,使他們在探索的道路上走得更艱難、更痛苦。
如果你仔細傾聽,你會聽到他們的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嘎嘎作響。那是現代意識和傳統觀念在碰撞,新老體制在交鋒。
良心,是花環還是鎖鏈?
(她長得十分秀美文靜。她是中國西部第一個特級美容師,有一雙靈巧的手,創造美的手。誰都不會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姑娘竟背負著沉重的思想包袱。)
在領導心目中,我一直是個埋頭苦干、順從聽話的“好孩子”。20幾歲就成為本市的特級美容師,很不錯。在15屆亞洲發型化妝大賽中國賽區中我不負重望,獲得第一名。同行們當時很吃驚,西南山城怎么會冒出這么個女狀元。一時間我被譽為“明星”,獎勵、表彰、上報紙、授稱號等等接踵而來。當然,我對此看得很淡。
我所在的門市部是個老字號的國營企業,由于管理不善,一直處于微利狀態。80年代末,主管部門下決心投資10多萬搞起了山城第一家美容服務。那時我熬更守夜,經常干到凌晨一兩點鐘,從來也不計較別的。我有一個樸素的想法,只要我能在這小小的美容間里給山城增添美和歡樂,我就心滿意足了。別人曾對我說,你有這么好的技術,干嗎不去干個體掙大錢?我說,為人民服務嘛,什么錢不錢的。
可是1989年我確實離開了國營單位,不得不去干個體。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日日夜夜。因為領導不理解我,我實在干不下去了,便負氣出走,去深圳自費深造美容專業,然后回到山城開起個體美容店。我每天給顧客紋眉、紋眼、美發,充分發揮了我的專長,干得輕松愉快,隨隨便便一干就要頂在國營一個月的收入。你想想,光紋一雙眼就可以掙500多塊啊。
錢賺得多起來,我的心卻漸漸不安了。我想,我是國家培養的,老前輩們手把手教我拿刀型剪,我成功之后黨團組織給了我很高的榮譽,我只顧自己賺錢對不起良心。雖說國家政策鼓勵個體經營,我個人開美容院不令收入豐厚,而且沒有人指手畫腳,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可是我總覺得干個體有很濃的自私自利的味道,我畢竟是個受過黨團組織教育和表彰的青年啊。
我終于下決心回到國營單位。我仍然像以前那樣努力工作,并著手帶徒弟傳授技藝。誰知我干過一段個體后,對國營企業的有些管理辦法越來越看不慣。比方說,分配不公,平均主義,技術好的貢獻大的和技術差的貢獻小的收入相差無幾。我提出來,領導就說我不聽話,覺悟低。我很委屈。我覺得這不是幾塊錢的事,而是對一個人能力的評價問題。要是圖掙錢,我到這來干嗎?我的心很矛盾,一方面后悔不該回國營單位,一方面又感到我的良心得到了寬慰。
我盼望改革。可是改革的春風好像被三峽擋住了,刮到我們這兒來零零星星的不解渴。比方說,我們的上級主管部門為了搞活企業,準備松綁希望把租賃承包落實到各門市部,但分公司不愿意放棄盈利企業的管理權,這樣,我所在的單位只有責任和義務,沒有權利,企業不死不活的,大家的心勁兒不高,我感到窒息。我失望了,又一次想走。
走也不那么容易。良心不讓我那樣做。窩在單位里不能痛痛快快地發揮自己,干個體又覺得自己不夠高尚,我真是左右為難。但愿有一天我能大徹大悟。
單靠覺悟還能維持多久?
(她是萬里長江上唯一的女船長,曾被收入《世界名人錄》。10多年來,她駕船平安駛過近百萬公里航程,人們稱她是“平安天使”。報刊上曾多次報道她叱咤風云的事跡,卻很少有人知道她心中的苦悶。)
干我這行的要用女人的心,借男人的膽。
當船長的確是苦差事,夏天熱得頭昏腦漲,冬天雨雪紛飛,為了不擋視線,必須打開擋風玻璃,任憑冷風吹得眉毛結起冰。夜深人靜時,為了能看到長江上漂浮的導航燈,駕駛室里不能有光亮,你得全神貫注盯著前方,不停地呼喊號令,一喊就是4個小時。我越開船心越虛,真不知什么時候會飛來橫禍。不怕你見笑,我這個“先進分子”有時也挺虔誠地給何仙姑和觀音供奉圣果,祈求神靈保佑。
我所在的船隊有成百員工,可乘坐1400多旅客。春運時“川軍”出川,農民擠滿了廁所、過道,一下子超載一倍多,我每次駕船,腦子里的神經都要繃斷,這上千人的性命就在我手上啊。
過去我頭腦很單純,黨叫干啥就干啥,從不討價還價,大家都一樣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嘛。可是我現在頭腦越來越亂,越來越復雜。因為很多事迫使你不得不去想。
這幾年來,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們的船上就是一個小社會,你能看到許多令人費解的事。我經常看到一些教授含辛茹苦教了一輩子書,外出只能坐三等艙,一塊干饅頭當頓飯,心里很難過。而那些個體戶野經理們卻風光得很,坐二等艙還要包飯,有的人竟公然向我提要求,問我有沒有小姐服務,真叫人氣憤。
現在我們航運業的情況令人擔憂。第一線的船員很苦,待遇低,因此許多青年不愿學技術,水手不愿當舵工,因為學技術就意味著要多擔風險多受累,報酬也增加不了多少。有的人正道掙不來錢,就走歪門邪道。比方利用職權之便,從甲地到乙地倒騰香煙,或是“代黃魚”(將自己的工作鋪位賣給乘客,自己隨便蹲在哪個角落)。過去,我對這種損公肥私的行為處理得很兇,抓住一件處理一件,可是我的手慢慢軟了,有時干脆睜只眼閉只眼。我的內心很矛盾。不處理吧,是我這個當船長的失職;處理吧,現在物價這樣貴,船員結婚生孩子買房子都要錢,不這么干又怎么辦呢?我只能是潔身自好,管住自己。在大家積極性普遍不高的情況下,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單靠“先進人物”的覺悟和奉獻精神,又能維持多久呢?
有時我也胡思亂想。我想,像我這樣的船長,要是為個體戶、集體企業走一趟水,就可以頂一年的收入,我干嗎苦苦耗在這里呢?很多人這樣干了,毫無顧忌,可是我就不行,因為我頭上有一頂頂“先進”和“勞模”的桂冠,各種紅本本得了不知多少。有的人說,你這個“先進”是用錢買的,我問“何以見得”,他們說,你要是去掙大錢,不就當不了先進了嗎?我聽了只是苦笑。
我覺得我付出的辛勞和得到的報酬是不相稱的。可是我不愿提出來。因為一個人伸手向組織要這要那,多少有點不光彩。別人特別是領導肯定會大吃一驚,啊,你這樣的“先進”也斤斤計較,還講不講“奉獻”了?
不過,有朝一日我提出這個問題遭到批評的話,我一定會這樣回敬他:社會主義最講公平,第一線的船工累死累活,要養活整個航運系統數不清的機構和閑人,這符合社會主義的原則嗎?
做人,還要不要認真?
(他1米8的個頭,當過足球隊守門員,現在是一名律師。幾年來他忠于職守,打了幾百場官司,被團市委評選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之一。)
我可以說是黨團組織一手培養的,屬于“根紅苗正”的那一類,一路順風,28歲就當了領導,據說是市級機關最年輕的處長。后來我懷著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的愿望,當了一名律師。
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就應該認真依法辦事。黨和政府是這樣教育我們的,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在實際生活中做起來太難太難了。
有時是無法可依。比如去年打了我國第一樁雕塑創作權的案子,我和同事當了被告人的辯護律師。為了打官司,我們跑了文化部、全國美協等單位,找不到一個關于雕像創作權的規范。在無法可依的情況下,我們根據法律理論和事實打贏了官司。令人可氣可笑的是,法院為這場官司跑了上海、北京、廣州等地,耗費了上萬元,而最后敗訴方只賠償了幾十元。
更令人惱火的是有法不依。某個領導打了招呼,干預案件審理,說一句“這事就這么定了”,依法辦事就要大打折扣。我經常為此抗爭,有的同志就勸我說,中國現在就是這樣,太認真了就行不通。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認真讓我付出了代價。我曾為一樁重大經濟案的當事人打官司。案子很復雜,牽涉的人很多,上上下下都有。我決心要把案子搞個水落石出。誰知說客頻頻登門,勸我裝糊涂,讓我聽上級領導的話,否則會影響我的前途。我不聽這一套,拿出一股不搞清楚誓不罷休的勁頭,結果傳言四起,說我接受了當事人的好處,否則不會那么賣力,我有口難辯,心力交瘁。
最近領導又一次批評我,說我“不聽話”,當了先進就驕傲了。領導的批評對我很有觸動,我想,我應該好好調整我自己了。也許,我沒有必要那樣認真?
如今,“困惑”似乎很時髦,有的人遇到問題連想都沒想,張口閉口就是“困惑”,以示新潮。本文的主人公并非如此。他們渴望追趕時代的腳步,更大限度地展示自己,發揮自己,同時又不愿意丟棄傳統中優良的東西,為此他們真誠地困惑著,猶豫著,彷徨著。
真實的困惑是有價值的,它往往是我們走向新生活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