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從表面看,《我的帝王生涯》有著嚴峻的、極其厚重的歷史內容,因而也應該有與此相關的種種發人深省的“歷史意義”,二千多年的封建社會的各種驚心動魄的事件居然統統匯集于這十余萬字的作品之中,從昏君煉丹駕崩開始——廢長立幼——垂簾聽政——和親通婚——微服出訪——貍貓換太子——邊關吃緊——御駕親征——忠良斃命——農民起義——蕃王割據——奸臣謀反——大寶易位……一一幕幕相繼上演又互相穿插,有些場景甚至慘酷無比,如大燮王端白命太監將打入冷宮怨泣的妃子的舌頭割下來等等,加之蘇童的筆觸又是如此地繪聲繪色,這些都構成了“催膽裂肝”的,控訴封建專制帝政的昏庸無道,滅絕人性的最有力的陳辭。
然而,這些本該有的力度和深閎的意義都被作家行云流水般的敘述消解了,蘇童以他圓熟的敘事技巧表明,這僅僅是一個復制了所有封建帝王故事的最簡明、精巧的文本。這個文本的特點是包羅萬象,又擺脫了歷史的縱深感,所有的為人熟悉的或似曾相識的同類故事都被作家經濟地擠壓在同一平面中,且呈現出一副標準的、合乎典型的面孔。所謂典型是公眾讀者早已認同的那一種共相,“我”的帝王生涯實際上毫無某一個帝王的個性,大燮王端白是所有帝王的代表,一個符號!由于小說敘述中歷代官制的混用,如丞相、大學士、六部尚書、參軍等同時參與高層決策;歷朝掌故的交匯如蕃王割據與垂簾聽政共于一朝、和親通婚與白狐換太子現于一身,遂使敘述對象超出了具體的年代界限而取得了某種永恒性,這種永恒性又消除了“我”,一個大燮王的獨立存在價值,因此有關大燮王的生平的文本也沒有獨立的意義可言,這個文本的各種意義早被先于此文本誕生的各類史書、演義、小說、宮廷秘聞、戲劇電影等等占有了、占完了。故作家的任務不是通過帝王的生涯來探尋新的意義,而是借助于已有的意義來鑄成一個完美的、八面玲瓏的文本。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歷史知識和人生經驗賦予小說以意義,但是作為一個純粹的文本,它不為某些具體的意義所限制,它只是企圖保持“永恒”的風貌。
應當說,蘇童設計這樣一個文本既是為了滿足公眾的閱讀期待,又展示自己的符號體驗。為滿足前者,作家讓自己筆下的人物、事件受封建社會某些“必然規律”的支配,正是利用了這種必然性,在復制這類故事時作家省卻了來龍去脈的種種交代、鋪墊,省卻了人物的心理刻劃,所有的爾虞我詐、陰謀詭計都屬理所當然,敘事順序、意象運用、詞匯選擇、象征和暗示等等諸方面。所有手段的采用不是為了模擬宮廷生活,以達到“再現”的目的,而是為了勾起讀者以往的閱讀經驗,勾起他們對曾讀過的同類文本和語言符號的記憶來充實眼下這一文本。一個快樂的文本,功能正在于疏離具體的歷史內容,成為某種抽象的結構,在這種結構中,讀者能獲取文本和符號方面的聯想和體驗的種種樂趣而不必思索其深遠的意義。
小說后半部中,大燮王端白被廢黜,流入民間,成為身懷絕技,高空走索的雜耍藝人,他游歷江湖飽經滄桑又超然于塵世之外,這種結局超出一般帝王的故事結構之外,似有突破之舉,文本也因此而變得沉重起來,其中出現了許多改變文本預定方向的契機,但是最終并沒有出人意料之筆,許多細節只教人想起落魄江湖的浪人才子,它令我失望,但它恢復了其輕快、歡悅文本的原貌。
(《我的帝王生涯》,蘇童著,花城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月版,3.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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