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西藏自治區委常委、組織部長,原團中央書記處書記馮軍同志,今年8月8日突發腦溢血,不幸逝世,現發表原團中央書記處書記,現任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副主任李源潮的回憶文章,以寄托我們的哀思。
這幾天,馮軍的音容笑貌總不斷在眼前浮現,我老覺著我們還像辦公室挨辦公室時那樣,腳還未跨出門,話就已經接上了。有時候人的感情不承認在理智上已經接受的事實,我也是。
“我一定會以黨性支持你”
那還是在近十年前,我從地方調到團中央書記處,正在為從執行指示到參與決策的角色轉換而感到為難。當我惴惴不安地登上團中央大樓九層的時候,擔任團中央宣傳部長的馮軍最先出來接迎。我對馮軍早已熟悉,還向他寫過請示報告,見了面口中不免念叨,“我是鴨子上架,請您多指教。”他極其誠懇地拉著我的手說:“源潮,千萬別這說,你放心大膽地領導,請相信我一定會以黨性支持你。”他的話使我很感動,別人曾告訴我,馮軍也是和我們一起被推薦為進書記處的人選之一,而他卻那樣坦誠地進退自如。不久我們去開青年報刊年會兩個人改稿子一直到半夜,臨走馮軍又把稿子拿回房間。第二天一早他把稿子交給我說:“我怕你情況不熟,講得太干,又添了些例子。”我望著他滿眼的紅絲和稿紙邊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時都想不出說什么詞來表示感謝。
“老馮講真話,我們服”
馮軍是個有原則的人。有一次,一家地方青年刊物因為刊登格調不高的文章受到團中央的嚴肅批評,這家刊物的負責人跑到團中央來“找熟人”。當他們找到馮軍的時候,馮軍不留情面地批評了他們的錯誤,并告訴他們:“與其到處找,不如坐下來寫檢討。錯了就是錯了,強調一百條原因還是不能變成對的。檢討了,認真接受教訓,今后才能辦得更好,這不是為難你們。”后來,這家刊物的同志認真地檢查了自己的刊物格調,調整了辦刊方針,一直把握得較好。在次年的報刊年會上這家刊物受到表揚時,他們開玩笑地對馮軍說:“我們受表揚,首先要感謝馮部長讓我們寫檢討。”馮軍特別強調的原則是實事求是,他最討厭講虛話和過頭話。有一年我們組織“青年之家”達標競賽活動,年終時宣傳部分頭到全國各地去檢查驗收。當大家從各地回來匯總情況并討論第二年工作方案的時候,不少同志比較樂觀,紛紛用自己驗收的典型情況說明全國的青年之家建設應該提出新的標準。到大家討論得差不多的時候,馮軍提出了自己深思熟慮的意見,他說:“我發現各項活動在檢查驗收時看到的情況總比普遍的實際情況要好。只要在活動開展的地方,哪個縣沒有自己的一枝花?集中到省里就變成了一片花,再匯總到北京還不成了‘萬紫千紅春滿園。對于各地的先進典型,我們當然要肯定,但我們不能被典型遮住自的眼睛,‘以典代面,看不清基層的實際情況。”他說,他在驗收點之外多走了一些地方,發現許多“青年之家”還遠未達標,因此他主張:“標準不變,普及全面。”他有理有據的分析得到了大家的首肯,有些年輕同志說:“老馮講真話,我們服。”
“要比大學生讀更多的書”
馮軍工作與學習的刻苦,在團中央是出名的。馮軍生于農村,家庭清寒,早早參加了工作,一直沒有機會上正規大學,他每每與我談起,總認為這是人生的一大遺憾。但是他并未屈從于命運的安排,他說:“像在校大學生那樣讀書是沒有機會了,但我要比大學生讀更多的書。”馮軍愛書,有點如癡如迷,他家最多的東西是書,他曾講過:“書是我的唯一財產。”馮軍讀書,可謂廢寢忘食。有一次出差乘火車,我倆本來都是下鋪,他非和別人換成上鋪不可,道理是:“上鋪少打攪,好看書。”同事們聊天聊累了,拿出撲克來消磨時光,他一看趕緊上鋪:“你們玩,我可要去圖書館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到了站,別人都疲勞不堪,他卻興致勃勃地給大家介紹書中的內容,還說:“火車上腦子最空,看書頂有效率的。”馮軍就這樣靠自己的毅力,從繁忙的工作中擠出時間來,比普通大學生讀了更多的書,通過了一門又一門考試,在不惑之年獲得了碩士學位。
馮軍不僅愛看書,也愛寫書。有一天馮軍喜孜孜地拿來一本《怎樣做農村團支部書記》請我“指正”,我大為詫異:“這一段這么忙,你會沒少開,事沒少干,基層沒少跑,你從哪兒找時間寫這十幾萬字的?”他答道:“不看電視少睡覺唄。這本書是我下基層兩個月的‘副產品,基層調查的內容是素材,路上行車的時候搞構思,人家看電視的時候我寫稿,兩個月綽綽有余。”后來,馮軍還說要和我比賽,每人每年至少寫一本書。想起來慚愧,馮軍是說到做到了,而我每每是搞了提綱就半途而廢。
“大道理小道理都講”
馮軍是個厚道人,他手下的干部對他辦事都心悅誠服。有一回,機關提拔了一批干部,有位工作年限較長而未動的同志心里不痛快。馮軍發現這個情況之后,一方面在部門的會上講“要正確地對待名、權、利”的大道理,同時又耐心地找這位同志談小道理,馮軍拿許多老同志的經歷和這位干部比,然后對他說:“在這個大樓里誰不想拔尖?但不可能一件事上人人都拔尖,也不能一個人事事都拔尖,安于平凡一點,能吃下飯、睡好覺,最后不見得吃虧。”這位同志后來跟我說:“老馮大道理、小道理都講了,我還有啥說。”
馮軍平日話不多,關心人卻體貼入微。他每次出差前,都問問部里同志們的家庭情況,凡家在出差地,他總要去探望一下,給老人講些好話,給病者送袋水果,要是遇上困難情況,他還會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留下。人總是將心比心的,馮軍逝去之后,到他家去的人絡繹不絕,院里的人嘆道:“馮軍人緣真好。”我想,這不單單是人緣,人們記住的是馮軍對同志那顆赤誠的心。
“送東西的,一律不批”
馮軍從來嚴于律己。他常說:“領導要服人,自己先坐正。”有一次一位南方來申請青少年宮援建經費的同志帶來一箱“土產”,他當場予以拒絕,并說:“不送東西的,該批就批,送東西的,一律不批。”他每年經手幾百萬元青少年活動陣地建設費,沒見到有敢“拎東西”上門的。有一次我們到延邊開青年思想工作會議,許多人希望上天池去看看,州里的同志也愿意提供方便。時值中央下通知禁止公費旅游,有的同志提出,大部隊不去就算了,團中央的同志總得留下來轉一轉。馮軍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訂票的同志給他訂了會議結束立即返回的票。結果,全宣傳部沒一個同志留下來去天池。同志們說:“領導做樣子,我們沒意見。”
馮軍時時處處注意顧全大局。不論是領導的批評還是別人的意見,他總是耐心聽取,即使有講過頭的話,他也沉得住氣。對于和他有意見的同志,他總是主動化解矛盾,求得團結。他曾說過:“能照顧大局,維護團結,個人受點氣,算不了什么。”
“現在全團的干部都看著我”
1991年,我和馮軍先后從團中央“轉業”。中組部派馮軍同志去西藏工作,在檢查身體的過程中,發現他得了嚴重的糖尿病。有些同志建議他向組織上反映一下身體情況,換其他同志進藏。但是他卻說:“我們一直在教育青年要有奉獻精神,現在全團的干部都看著我,我怎么好換別人到艱苦的地方去呢?”他告別了妻子兒女,毅然上了高原。后來我去拉薩出差,看到他風塵仆仆地從牧區回來,對我樂呵呵地說:“那么多人勸我不能去西藏,我來了不也沒有什么嗎?反而每天睡得少點,看書的時間更多了。”其實睡不著覺是一種高原反應,受他的樂觀情緒感染,我的頭痛似乎也輕多了。
去年冬天,我又一次去西藏出差,冬天的高原,缺氧特別厲害,人走在路上,好像走在天邊的云霧里一樣腳下沒根。馮軍把我接到他的住處,一幢獨立的小樓就住著他自己,鄰居們都回家過年休假去了。我看馮軍消瘦得厲害,臉盤整脫了一輪。我擔憂地問他:“你這個樣子,桂霞(馮軍的愛人)知不知道?”他沒答我的話,而把我拉到電話機前:“來,給小高去個電話,報個平安。”他還是老樣子,凡事先想到別人。我放下電話機后又向他說:“身體是工作的本錢,要是頂不住,就下山休息一段時間。”他笑著應付我:“不要緊,瘦是糖尿病幫我自然減肥。”過了良久,他嘆口氣說了真話:“人少事多,實在是走不開。一下子瘦十多公斤,我心里也沒有底,但比原來錦濤在西藏的時候總要好吧。聽說當時中央征求錦濤同志的意見,他回答說,只要能使西藏繁榮發展,我寧愿死在高原上。”馮軍接著說:“我也是個黨員干部,也該有點那樣的犧牲精神吧。”那日,是我們最后一次促膝長談。
馮軍走了,走得突然,連一句話都沒留下。但我相信有許多人心中留著他說過的話,有許多人心中記著他做過的事。人的一生要是這樣走過,也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