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
雖說我是個既得利益者,靠寫小說吃了十余年的飯并且還想吃下去,心里卻實在覺得小說這東西不會有個好下場的。也許不至于很快絕種,但也將形容枯槁,乞討為食。
電影錄像是一大威脅,酒吧舞會電視流行歌曲卡拉OK是兩大威脅,人類整個生活的安逸化傾向更是威脅。現代生活造成兩個極端:越來越緊張的生產學習活動和越來越求舒適的業余生活。在勞動中積聚的壓抑感,很難在閱讀這種叫做“小說”的勞什子中得到釋放。它不夠直觀,也不夠抽象。它使用的是最枯燥最不悅目的文字符號,卻沒有詩歌的精粹,也沒有哲學的玄妙。這是一種中庸的文體。對小說的消費方式更是鬼鬼祟祟,甚至不如讀報時來得狂放。所謂的“閱讀”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一本小說,從來不能由兩個以上的人同時閱讀。閱讀形同窺探。這惡劣的性質,使小說頑強地表現出提示陰私的動態——個人的陰私和社會的陰私。因此,自古就有將雪夜讀禁書視為人生一大快事的說法。確實,再沒有什么形式比它更適合于誨淫誨盜了。小說固有的弱點,用于誨淫誨盜,反成了長處。對行為的描述和對思維的分析,使得某種想像力達到最大限度的擴張。然而這一切,都是他人的故事,讀者不必惴惴不安,還能以道德的裁判者自居。作者也不必不安,假如在文末加幾句勸諭的話,他實在是在替天行道了。
有一種小說,用第一人稱,以暴露癖的熱情來敘述,讀來如現身說法,異常可信,令人恨不一試。另一種第二人稱的小說作法,通篇用“你”。這就比第三人稱的說三道四更加辣手。讀者被捉進一個圈套,有一雙比偵探尤甚的眼睛始終盯著你,目不旁視,并無休無止地說他全看見了。否認是徒勞的。假如我們在自己心底找出一點被虐狂的傾向,讀這類小說倒不失為一種超級享受。
讀多了小說,發現它最大的毛病是無趣。繞著彎說話是一種無趣,將人作為它的唯一對象是一種無趣。它實在是非自然的,徹頭徹尾。當然,非自然的形式也可能是一種好的或有用的形式,但它不一定是有趣的形式。所謂的好小說是閑人寫給閑人看的,而今,身心皆閑的人卻越來越少。
當無趣的小說派生出更無趣的評論時,這出悲劇就現出了若干鬧劇的色彩。一部小說,原本就如同一部看圖識字,用故事的感性來指示某種理性。評論則是將小說的全部作為圖,又勸讀的人再多識幾字。動機固然可嘉,符號化的傾向就更加強了,也就是更不自然了。好在如今小說不景氣,評論更不景氣,視野里畢竟要干凈許多。
閱讀小說時,排斥了身體除些微動作以外的運動(大便是一個例外)。詩能夠揮動手臂朗誦,笑話可以前俯后仰地說,哲理允許邊踱步邊默想,以期一頭撞上一個動人的女郎。唯有小說實在只能死氣怪樣地悶看。在肥胖與豐臀日益成為社會病和心理障礙的今天,不讀小說實在有益于個人形體的端莊與國民的形象。
小說的生產,有著廉價、迅速、攜帶方便、復制能力強、保存期長、不必維修保養、一次性投入等優點。可這些優點和人類的生活水準及生產水準關系密切,說得簡單些,窮人才看小說。如今,極少有這樣的家庭,藏書的價值超過家用電器的價值。也極少有這樣的國家,對小說的生產比對音像產品的生產更加熱衷。當今世界,還能找到小說的發燒友嗎?這是勢之所趨,凡人都無可奈何。
相信有一天,人們會視讀小說若苦役,哪怕是什么“通俗小說”。小說所包含的信息,將轉化為可聽可視的東西。書籍還會有,小說卻很難再有了。在以往人們的全部閱讀量中,小說大概占了一半之多。也就是說,人眼的這種不自然的動作將會減少一半。這對眼鏡廠商之外的一切人來說,無疑是個福音。
文字(尤其是漢字)對作者來說也是苦事。這種文字的古怪,在于你只能畫畫一樣地寫它。電腦的加入仍然無濟于事。假如有一天,一代新小說家能對著麥克風創作,然后由演員朗讀并制成商業銷售的唱片磁帶,寫作與閱讀的不自在會減輕許多。用筆和用麥克風,對著紙張和對著喇叭,只是一個習慣問題。這種轉變一定和上音樂廳聽音樂變為在臥室聽激光唱片一樣輕易,一樣大眾化。想得再遠些,這過程也許只是記錄下作家有個性有藝術氣質的創作狀態的腦電波,復制出版,供讀者直接輸入大腦,以獲得妙不可言的只可意會的藝術享受。說不定還能現場直播,,腦電波飛來飛去,共同創作。那時,當一個作家必須有電視節目主持人的修養。這樣,他便徹底擺脫了創作的孤獨,他對人類命運和人的本性的猜測也許略有升溫。
我不妨承認,說這么一番話的動機不純。因無能寫出千年不朽萬年不絕的小說,于是恨恨地期望天下所有作小說者,無論良莠,一概被遺棄。居心是很險惡的,但陰謀一時還不會得逞。小說雜志還會繼續辦下去,不斷地糟蹋人們的視力,將人心弄得瑣細,將人體導向虛弱,以一種絕對的不自然替代活生生的自然。作為一個小說家,我不光可能借小說吃飯,還能搭賣以上一通廢話。對陰私和非自然的描寫還將繼續,并愈演愈烈。既然人性是有弱點的,它未必不會寬容了小說。即使所有的功能都不值一提了,裝禎美麗的小說依然不失為一種風雅的擺設,那化石似的作家名字和警句似的書名仍值得在失眠時細加玩味。說到最最不堪,小說還是沒有藥理副作用的通便劑吧。
極而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