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航
直到我站在圈子外面的時候,才察覺到在大都市統一的風格內,生命具有如此懸殊的差異。那些瑣細的聲音,向我呈現出詩意的蒼涼。
我小時候曾經從叔叔的床底下翻出一本薄薄的畫冊,坐在周圍的灰塵里,有一幅畫給了我難以忘懷的印象:整整齊齊的菱形黑格子排在畫冊的左側,過度到中間,格子漸漸變形,顏色被漂白;到了右邊,格子完全變成白色,并且都化作一只只鴿子,飛向面外,我當時就問過叔叔,它們會飛向何處?叔叔漫不經心地回答:也許還是黑色吧。
作為一個都市人,我無條件地服從了一種公認正確的都市風格,因而城市的繁華和喧鬧并沒有給我留下深刻的色彩印象。但當我從都市文明中走出來,獨自面對廣漠而陳舊的鄉村時,一種黑白對比的顫栗蘇醒在我眼前。
80年代末,我由于機緣的巧合,走遍了北方農村。盡管我知道也看到近10年中國的農村發生了怎樣深刻的變革,那些富裕了的農民過上了怎樣的生活,但貧窮依然還在,廣大的農村并非如我想像的那樣發達。沿著骯臟而銹紅的鐵道,周圍常常是接近土地顏色的村莊,簡陋的房屋像小時候裝在口袋里的故事,顯得異常遙遠,忠厚而粗糙的人們都對你微笑,讓你感受摯誠和麻木。
我以同樣冷靜的心情走遍了北方的城市,那些具有城市意味的舞廳、餐館、商店、洋房和霓虹燈,即使偏遠的邊城也無所不在,城市風格與那些接近土地顏色的村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以同樣冷靜的姿態走入書本,翻翻已經凋謝和正在開放的歷史。在歷史的現代化進程中,城市與農村曾經是黑白分明的兩極,在農業化轉向工業化的過程中,黑白兩極是趨于融合的。
然而,當我合上書本,沉浸在對那種融合最現實的回憶時,竟然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不想翻出大摞大摞的資料,印證某某工業浪潮時期農民的悲哀或小業主的歡樂,我只想把這歷史的抽象縮小到我們的校園和與我朝夕相伴的同窗們,從那些真實的故事中剪輯幾個鏡頭呈獻給大家:
鏡頭一:A是某高校最有名的人物,他的名氣不是品學兼優,也不是麻壇酒埕上能搓善戰,更不是追上了癩蛤蟆心目中的校花,而是由于他做學生兼而賣涼菜,一絲不茍地整整賣了4年。
幾乎是剛一上大學,全校1萬多人都認識了他。他終年穿一身黑色衣服,每天中午吃飯時,在食堂門口推輛小車賣朝鮮涼菜。誰也不知道他最初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涼菜,可都知道他算帳非常準確,生意無可挑剔,不論對誰都一視同仁,一樣的笑容可掬。在我的記憶中,那4年,他的笑也許是全校最燦爛,也最深刻的微笑。
不過,所有的城里人都看不起他,覺得他迷于眼前小利,狹隘而缺乏大將風度;可他也看不起城里人。那天,他拍著胸脯子說:“我比你們都強,這4年我沒管家里要1分錢,我給自己買了手表、錄音機、自行車,你們行嗎?”城里的同學聽到此,大都不再吱聲,換一臉慚愧敬佩的表情散去。
鏡頭二:下午吃飯時分,熙熙攘攘的人群沖向食堂,一輛拉著黃瓜的板車騎過去,幾個城市學生嘻嘻哈哈地偷了幾條嘗鮮,一個農村人也搶了1條。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舉止,那條黃瓜被緊緊地攥在胸前,如攥住生命一般。問他們為什么偷?城里人答:好玩兒!村里人曰:賺了,不賺白不賺。
鏡頭三:某女生宿舍,一個農村來的學生正在聽廣播,沒想到影響了正在學習的學習尖子(城市人),聽廣播的女生出門后,學習尖子沖過去,抓過收音機拼命往墻上摔,嘴里瘋狂地喊著:砸死你,砸死你……
鏡頭四:B來自中國農村最貧窮的地區之一,那個地方多少代也出不了一個秀才,考上大學時,鄉里送來一塊大匾——“教子有方”。接匾的時候,他父親不在家,是他抱了匾,請鄉親們進屋吃糖水雞蛋。后來這事被當作笑話在系里廣為流傳,他還因此博得了××才子的雅號。
他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靠種地過日子,他掏不出一分錢給兒子花,所以,B只身來北京時,除了被褥,軍挎里只有一條毛巾和幾件單衣。
冬天來了,B沒有衣服,經常凍得手抱雙肩瑟瑟發抖。大家知道他極好強,誰都不敢直接了當地給他件棉衣。有個北京的同學想出個主意,從家里穿來件舊皮夾克,丟在宿舍,任它扔著。十幾天后,天冷得緊了,滴水成冰,大家十分明顯地暗示他,那衣服沒人要,可他淡淡地說:我身體好,這種天一點也不覺得冷。
沒人再去注意以后的幾個冬天他是怎么度過的,反正他活得挺結實,而且身體比我們這些城市豆芽菜強壯許多。
鏡頭五:清晨,操場上空空蕩蕩。清風微微地吹著,天色蒙蒙發亮。正在跑步的男生,遠遠看到足球網架上也有個人在鍛煉,是個女的,長發很飄逸地舞動著。他暗暗想,如果明天還碰上她,一定和她說一句,你好。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還沒走到食堂就迎面撞上了一個同學:“不好了,死人了,某班有個女生在足球架上吊了!”“說不清為什么,大概是受不了她淪為班里的中等生,聽說,在她家那個城關鎮中學,她從來都是第一哩。”旁邊的一個同學補充道。我們正說著,那個男生——我同學的鄰居,神采飛揚地跑來,“嗨,我真虧,要知道那是死人,說什么也得看看,我還從沒見過死人吶。”我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異常興奮,就如同他跑步回來敘述那個悄然而生的情感時一樣燦爛。
類似于如此瑣細的鏡頭,在我4年的校園生活里幾乎比比皆是,可當時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構成了那歷史的抽象中有差異的生命間彼此沖突的畫面。
我仿佛真的陷入了“圍城”。我站在里邊大聲地沖墻外喊:別跳!別跳!
一個作家曾經寫道:你看到過地獄的人口嗎?如果沒有,請你看看北京的地鐵。這是一個絕佳的句子,它表現了一種對工業文明的恐懼。我就經常被這種恐懼所纏繞,不同的是,那是一種類似于“圍城”的恐懼,一方面我暗暗期待,城市的科學和先進盡快取代鄉村的盲目和遲鈍;另一方面,我又暗暗恐懼,城市的瘋狂和壓抑會在這取代中吞沒了農業文明的純樸和善良。這不是杞人憂天,而是我的那些同學們,用他們的命運給予我的提示。
C和D是一對好朋友,在學校時,我們一直對她倆的友情持觀望態度,且不說一個是東北屯兒里的妞子,另一個是大城市有權勢的嬌小姐,單是志趣、性格和愛好也相去甚遠,而且嬌小姐不太瞧得起鄉村妞。大家都認為C羨慕城市生活,想撈點小恩小惠。
大家的觀點對了,也錯了。謎底在4年后揭開。C用盡心機勾引了D的父親,成為年輕的局長太太。更具諷刺性的是,生活一向優裕的D,在公安局的一次突擊搜查中被抓獲,原因是多次在不同場合賣淫。審問時問她是不是受到什么傷害才這樣做,她說:不,我樂意,那是一種享受。她說這話時,臉不變色,心不跳,好像在向你敘述別人桌上的酒宴有幾道菜。
比我們小一級的另兩個男生也和她們很有相像之處。我還能想起那個從黃土高坡走來的大眼睛男孩兒。第一次走進校門時,他曾向我問過路,那好奇而羞赧的神情叫人難忘。畢業后的第二年,我竟聽說他和他的好友雙雙被抓進了班房,確鑿的證據有兩個,一是吸毒,一是群宿。
大二的時候,班里曾鬧過一個“白紙白字”的笑話,一位生長在安徽阜陽(就是那個年年鬧水災的地方)的老兄著迷似地給某小姐寫情書,由于心情激動,寫字時用力過猛,撕了上一頁,下一頁的白紙也印上了白色的痕跡,某位好事之徒回宿舍后,竟借著燈光,把那信原封不動地念出來,逗得我們一邊大笑,一邊敲響飯盆大哄特哄了一番。很快,這位老兄的戀愛被當作笑料飛也似地傳開了。
直到畢業大約1年以后,我才知道,寫情書的老兄,那陣子正陷在無以名狀的痛苦之中——他的親生父親打算用他去換親。為了給自己的傻子哥哥做成一門婚事,對方的條件是,哥哥娶一個姐姐,他娶一個妹妹。
當我聽完了這個類似天方夜譚的真實故事后,再也笑不出來了。當年那種把鄉下人的失戀當味精的自豪感,一下子潰不成軍。
這些仿佛被藝術鍛造過的故事,不經意地從我們的身邊流逝。過了若干年,我方感到一種盲目的痛苦。我看過一個話劇:一個人站在邊緣上,他不知再跨一步,是什么結果。有一種聲音在叫喊:跳吧,跳吧。另一種聲音同樣瘋狂:別跳,別跳。那個人到底聽誰的呢?跳下去是得到,還是失落?
我眼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被城市所消化,僅僅是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
畢業后,我很少想到翻出那張畢業照。5年后的一次聚會,有人把它翻了出來,金黃的楓葉下,我們齜著牙,咧著嘴傻乎乎的笑著。照片上的人物被我們一個個地清點,有個女生突然問,葉偉呢?另一個聲音低低地回答:死了。
葉偉給人的印象是非常沉穩,他坐在棋桌前總是一副指揮若定,或者說大智若愚的樣子。據可靠消息,他是家里的頂梁柱,是那個地區第一個來過北京的人,他所有的弟弟妹妹都沒有走出過方圓幾十里的山村。但他憑著聰明才智走了出來,扎實地走了4年。
他的同事是看著他死的。
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專區的那個鋼鐵廠后,受到領導特別的重視。這是個小廠,大學生少得手指頭一數就行了,而且葉偉出色的成績和良好的處世風格也叫人十分信服。領導讓他指揮一套設備的安裝和工人的操作培訓。那天他站在操作臺上指揮,一個鋼包吊著鋼水從他頭頂上過,恰好那天吊車的掛鉤松了,鋼包完全傾覆過來,燒紅的鋼水如九天銀河,奔流而下,葉偉的手臂只是一舉,就溶化在沸騰翻滾的紅色中了。
葉偉就像奉命出差一樣,走得非常干凈,連一根骨頭也沒留下。
陳文也沒參加聚會,但他依然活著,他作為另一個貧困地區的鳳凰,仍然帶著他神圣的光環。他為什么不來,大概只有我知道。
1992年,我聽說他打算結婚,就去看他。一直以為他家就在城邊,可下了長途車一打聽,才知道他家那個鄉,還要坐一天的車才能到。剛出車站,我就愣住了,陳文正蓬頭垢面地蹲在馬路旁,神情專注地給人爆米花。我走過去,蹲在他對面,想起《人生》里的高加林,他對我笑了笑,好像昨天還在一起喝啤酒,抽“肯特”。他輕輕捧起一捧玉米花:“吃,我爆的。”
聚會的前幾天,我給他那個瀕臨倒閉的廠子打了個長途,廠里說,陳文早住院了,兩個耳朵都聾了。醫院診斷是長期中耳炎的結果。
我猜,這時陳文一定安靜地躺在醫院里,他還會龍飛鳳舞地臨那些草書嗎?還會每天晚上都為我們背誦唐詩嗎?有一點我為他慶幸,他們鄉里的人和我們的同學都不知道他爆過米花,都認為他去過北京,有才氣,混得特好,屬于上等人。
老黃是村里人,但也是同學中最“發”的一個。剛一入學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有一天我邀他去踢球,他的臉不自然地一陣泛紅,支支吾吾沒說話。當時我真有點莫名其妙,難道足球是種叫人害羞的運動?快畢業時他才告訴我,那時,他害羞,是因為根本沒見過足球,不知足球為何物。“你就沒在電視上看過?”“哪兒有電呢!”
老黃的父母都有病,怕養不活他,把他過寄給他的叔叔。在他小時候的印象中,家里只有一席炕和一口水缸,他唯一溫暖的印象就是奶奶,奶奶曾領著他要飯,一直把他送上大學。
老黃沒有向命運低頭,他違背了拼死拼活養活他的人們的意愿,畢業后,沒有按部就班地在機關大院供職,而是獨自出走。3年后,他發了,跟我們這些分配在城市的人們相比,他憑著農業文明給他的那種吃苦耐勞的意志,成了一個小富翁。
不過,一天,他還是在一家小酒館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活著干什么,他討厭城市,但離不開城市;他背叛了自己的鄉土,同時又始終被城市文明深深地拋棄。
他的哭聲就像那些發自美國、歐洲、日本的中國留學生淚痕斑斑的信跡一樣真實。在今天的世界,所有的貧窮和不發達都在向文明和富裕企盼,都在拼命地攀援。而文明和發達又是怎樣地承接這一切的呢?
我還是忘不了那個話劇,忘不了那瘋狂的叫喊:
跳吧,跳吧,
別跳,別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