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
建筑是一種空間的、相對凝固的藝術。它總是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時間里反映著當時的時代風格、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和生活觀念。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文化氛圍中往往形成迥然不同的建筑形式。
中國有外國建筑并不始于近代。早在兩漢遞嬗、佛教傳入中國之際,就有不少印度式的佛塔、廟宇隨著佛家經典的傳入而植根于中國大地。不過,隨著佛教本身逐步中國化,這些外來的建筑形式也為人們所熟視,見怪不怪了。純西洋建筑也不是近代才有的。當那位享有十全武功盛譽的乾隆皇帝驕傲地宣稱中國無所不有從而拒絕了英國使節的通商建議時,他正在一組巴洛克風格的六幢西洋樓里優游盤樂。
圓明園的西洋樓、廣東的十三行公署以及坐落在一些大城市角落里的天主教堂是中國最早出現的一批西洋式建筑。但是這類建筑要么只為皇帝“神游世界”而匿身于皇家園林,要么便是唯一的通商口岸那些師事夷人夷務的通事、夷商們的辦公之所。因此,這些西洋式建筑在那個民族文化特別厚重精深的年代,只能屬于例外。
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古典建筑已經延續了幾千年。我們的祖先在上千年的創造實踐中逐漸創造了中國建筑固有的特點。譬如說受中國倫理哲學入世思想的影響而形成的主要建筑形式是宮殿建筑而不是宗教建筑;受平原物產影響而形成的主要構架是木構架而不是石或者鐵;因木構架對高度的限制而形成的是建筑群體的恢宏而不是個體的雄偉;因人們對飛檐的錯覺而使原本笨重闊大的屋頂變得格外輕巧……這些特點,決定了中國古典建筑自成一體,成為歷史最悠久、風格最統一的東方建筑體系。至今,它對東亞、東南亞的建筑仍然產生著影響。
不過,古典建筑是農業文明的產物。盡管它無比絢麗輝煌,卻不適用于近代社會生活。至少,它占據了較大的地面卻缺乏對空間的利用;木骨泥墻又制約了它的承重能力,當近代把機器化大生產帶入社會生活的時候,它就愈顯得落伍了。
這些缺點在近代以前很少顯露出來。人們看慣了中國式的重梁飛檐,看慣了平面鋪開、對稱和諧,看慣了木構架、大屋頂,因為這些建筑原則不僅表現在從阿房宮到紫禁城的所有皇城宮殿里,而且表現在北方的四合院,南方的三合院,干闌立帖式等幾乎所有的民居中。因而,乍一看到西式建筑,不能不表現出格外的驚奇。
1839年,林則徐在澳門第一次見到完全西洋化的建筑,他在日記中顯現出他的欣羨之情。在那個年代,中西建筑的反差太大了,所以10年后,王韜第一次去上海時,才有了“氣象頓異”的強烈刺激。最讓他稱奇的是“西人舍宇,樓閣崢嶸,縹緲云外”。其實,那時建在上海外灘租界里的西式建筑,最多也只有三、四層,離縹緲云外的境界還差得很遠。可是,這對早已習慣了中國低矮建筑的士夫百姓來說,不能不是個意外的驚喜,絕大的刺激。1868年,張德彝描述倫敦最大的旅店:樓高12層,廣宇千廈,有自行屋,可以升降高樓,毫不費力。他還注意到“窗牖皆嵌玻璃,絕不糊紙張,內外洞見,一律晶瑩,可免風雨飄搖之患矣”。當時西方國家“樓榭高敞”給中國人留下深刻印象,雖然有人批評西方“總以新奇為貴,踵事增華,伊于胡底”,但這種無厭無休的講求畢竟使中國人非常羨慕。
然而西式建筑在中國的出現卻帶著悲劇的色彩,因為它是挾著列強侵略的隆隆炮聲來到中國的。自從1845年中國出現了租界,不過幾年時間,外國官員商人便在各地租界修建了大量洋式建筑。昔日荒涼的上海外灘出現了一座座意大利式、希臘式、維多利亞時代或中世紀風格的建筑。到19世紀后期,在一切交通便利、商賈云集的通都大阜,相繼出現了成批的西洋建筑。除了外在的形色不同之外,這些洋式建筑在材料、結構、采光取暖、給水排水、內部設施和陳設等方面都與中國建筑不同。人們除了看到“洋房樓閣入氤氳”,還可以看到門鈴、升降機、煤氣、自來水、沙發,后來又有電燈電話。這使人們耳目一新,對西方國家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租界不單是中國殖民地的象征,也成為展覽傳播西方文化、西洋文明的窗口,近代的許多仁人志士都是從這里開始學習西方、尋找真理的。
不過西洋建筑作為西方文明的象征之一,在不同的中國人中引起了不同的心理反應。以頑固守舊著稱的清朝大學士倭仁非常厭惡洋樓和馬路,他家住東交民巷使館區的北鄰,因為不愿看到洋樓,所以出門一律要走后門,寧肯繞道也不肯徑直走過使館區。這種出于屈辱形成的自卑與自大交織的變態心理,和康熙乾隆時代中國帝王以泱泱大國自居而優游于西式洋樓的心態,形成鮮明對比。這種深閉固拒的心態在義和團運動失敗以后不得不有所改變。在建筑方面典型的表現是,中南海中的儀鸞殿被八國聯軍焚殿后,慈禧太后決計在原址參用西制改建新殿,用以接待外賓,其中陳設一律采用西洋式樣,僅有御座沿用舊制。慈禧太后雖認為新建成的西式宮殿不如中國式樣莊嚴,但仍然親自定名為海晏堂,取意為四海安寧。后來她就在這里用西方禮節接待外賓,甚至還學會過幾句英語。這些變化表明清王朝統治者承認有必要改弦更張,由此引進的中國社會的變化使得西式建筑更為迅速地在中國推廣開來。
在此之前,中國人自建自用的西式或中西結合式房屋已經出現了。19世紀中后期的小刀會起義和太平軍東征,迫使江浙一帶的富紳之家紛紛避居租界,致使租界住房不敷租用。如果建造傳統住宅,占地既多工程又慢,建西式洋房則造價很高,于是中西合璧的里弄住房應運而生。這種住宅采用一樓一底單調平直的建筑手法,將若干戶聯為一體合居一樓,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傳統的一戶一院的住宅形式。可以說這是近代中國民居帶有革命性變化的表現,標志著近代中國建筑的誕生。
1900年前后,在上海等大城市,還相繼出現了一批高標準的獨院式住宅,采用別墅式樓居形式,與傳統的四合院三合院大異其趣。其設計思想、外觀形式、建筑材料與西式建筑基本相同,但依據主人的文化背景和社會地位有所變通。晚清狀元張謇在修建他的“濠南別業”時,盡管式樣、設備、建筑技術仿照西式,可是主客房布局、內部裝修以及庭院布置方面則完全保持了中國建筑的傳統,講求對稱方正,撇開了西洋別墅建筑的那種隨意性。
高標準住宅的另一種形式是公寓式住宅。這類樓式住宅內部為單元房,配套設施比較齊全,一般都有電梯、暖氣、煤氣、冷熱水供應,還有管理人員。這類建筑已經是完全西方化的建筑,沒有什么中國古典建筑的痕跡了。
由于近代中國社會的貧困,不單高標準的西式住宅為數有限,很多城市甚至沒有形成上海那種弄堂房屋,而是把原有的一家一戶獨院式平房徑直改變為多戶聚居的大雜院。這是古典建筑應付人口密度增加時發生的變化,就建筑形式本身而言并沒有實質上的變化。相反,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百姓,最迫切要解決的是溫飽,居住環境不但談不上隨著近代社會生活進步而進步,還每況愈下。因此,在大城市出現高級近代化建筑的同時,還出現了近代特有的棚戶區,像上海的肇家浜,北京的龍須溝,都是近代歷史上有名的棚戶區。這里席草為蓋糞土為墻,只能稱為棲身之窩棚,根本無建筑可言。
近代房屋建筑變革的另一方面是建筑結構和建筑材料的變化。19世紀90年代以后,上海、北京、哈爾濱等大城市相繼出現了一批高大建筑,例如1898年的哈爾濱車站,1900年的北京飯店,1901年的上海俄華道勝銀行大樓,1914年的北京沙灘紅樓,都是這一時期新式公共建筑的代表。這些大樓除了外表完全采用西式建筑風格之外,最重要的改變是它的結構由砌筑構架代替了木構架。砌筑構架承重力大,因而可以擴大單體建筑的規模,可以加高樓層以便有效地利用空間。隨著西方先進建筑技術源源不斷地傳入中國,后來又有了磚石鋼骨混凝土混合結構,現澆鑄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建筑材料也從傳統的磚、瓦、石、木發展到水泥、鋼鐵。設計原理、建筑設備也一變而從新。歷史悠久的中國傳統建筑和建筑業逐漸改變了面貌,西式建筑為人們所熟識和喜好,以至真正古典的建筑反而需要特別保護,以供觀賞。而古典建筑修繕更成為一種專門技術,深得其道者已經為數不多了。
從西洋建筑在中國成批出現到中國自己的近代建筑一幢幢矗立起來,大約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艱難歷程。這種變化不僅改變了城市的風貌,而且改變了人們的思想觀念。中國傳統的“美卑宮惡峻宇”的舊觀念發生了徹底的動搖,人們開始從審美、衛生、舒適、實用等等新角度重新評價房屋建筑和居住環境。于是四合院三合院被大廈洋房所代替,神像、祖宗牌位逐漸讓位于廚房、衛生間,太師椅、八仙桌換成了沙發、席夢思等西式家具,還要有煤氣、自來水、電燈、電扇、電話。舒適、方便、整潔的居室被人們看作文明的因素,所以孫中山先生的《建國方略》專門提出要改善人們的住房條件。這些新思想新觀念極大地沖擊了舊的封建禮教、封建傳統,紫禁城也不再是京城最高的建筑了。
就中國近代建筑發展歷程而言,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新的建筑技術往往在工業生產領域里率先應用。1863年,上海自來火房(煤氣廠)第一個采用鑄鐵房架;1913年上海福新面粉廠率先采用鋼筋混凝土結構;這些例子似乎說明了近代化的歷程就應該是工業化的歷程。
當然無庸諱言,近代中國房屋建筑的變化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受益者只是中國人口中的少數人,廣大的農村和鄉鎮的貧民區則很少變化。這種不平衡與中國社會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幾乎是同步的。然而,近代建筑的變革卻還是極大地推動了社會生活的進步,影響極為深遠廣泛,其變革本身也成為現代中國房屋建筑發展必不可少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