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平
有句話叫做“無商不奸”!
這句話很可能是文人發明的,因為文人們歷來都要自詡清高,一有機會就大彈什么“君子固窮”“君子重信義,文人惟辭章”諸等高調,于是也就對利來利往的商賈者流不屑一顧,以為商家行徑多為金錢計較,見錢眼開之后難免見利忘義,做出些坑人利己的勾當。
文人們作如是想也不無道理。不過話說回來,見錢眼開的不僅僅只是商賈小販,文人也并非個個都是見金錢如見虎狼那般,紛紛走避的
。最著名的例子是大詞賦家司馬相如受陳皇后阿嬌百金之邀,為之作《長門賦》,抒寫阿嬌娘娘獨居長門宮之凄涼愁怨,希望能據此感悟漢武帝。雖然武帝最終還是棄之不顧,但司馬相如的百金之資想來是拿定了。司馬公曾與卓文君當壚賣酒,經濟上估計不會很寬裕,百金酬謝,自然是一筆大數目,也就“見錢眼開”了一回。
韓昌黎也曾諛談墓金替人作《墓志銘》:“李君名虛中,最深于五行書,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干支,相生勝衰死之相,斟酌推人壽夭貴賤……”算起來這諛墓金離百金之數當相距甚遠,“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昌黎,聲名何等顯赫,且家大業大,缺錢用想必不大可能,恐怕此公是深諳“錢多不咬手”的道理,于是也就身不由己的“見錢眼開”了一回。
這還只是直截了當“見錢眼開”的例子,更多的則是走曲線撈錢一途,因為文人大多時刻不忘把自己的文人面皮弄成個重似千鈞的樣子,就像陶公淵明那樣,“不為五斗米折腰”,博得些小民百姓的稱頌、贊揚;又因為是吃“文”飯的,所以在詩詞歌賦上都頗有些講究,“曲線”起來便得心應手。清人戴吟梅著有《藤蔭雜記》一書,卷一中便有如下一段記述:“尹文端公四督兩江,甲申四月八日七十生辰,拜相,仍督兩江。袁子才為公門生,呈詩云:‘紫禁城頭駐玉車,宮鬧深處女兒家。萬釘寶帶天邊賜。十部笙歌宅里嘩。北面公侯爭把盞,東床帝子替簪花。休夸與佛同生日,轉恐光榮佛尚差……”尹文端的位高權重不言而喻,袁子才以門生身分不失時機作媚師詩當然是為了取悅于“恩師”?!岸鲙煛贝笙仓聸]準就會“舉而薦之”,混上個一官半職。媚而優則仕之后,何愁大把大把的銀子不源源而來?!
諛墓金,媚師詩,名份雖然各異,但若論起“見錢眼開”來,實為殊途同歸耳!
不過,文人們見錢眼開一般很少敢于堂堂正正予以張揚的,絕大多數文人信奉的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既見錢眼開,就保不準會做些有辱名節的事情。所以,中國舊文人念念不忘標榜自己“視金錢如糞土”的人生態度,以致“見錢眼開”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貶義詞,傳流至今。
當今文人賺錢的路數之多,門坎之精,尤其是見錢眼開時的那份膽略和灑脫,已遠非他們的前輩可比。司馬公、韓昌黎當年的那種作派,在文人群中屬于鳳毛麟角,保不準背后還得被人指指戳戳,如今可實在是小菜一碟。首先,當今文人已不再恥于與商賈為伍,而是彼此稱兄道弟,相見恨晚,就是一個天大的進步。說起來,文人下海早已不新鮮了。湖南作家韓少功多年前就闖去海南投身商海,北京“侃爺”王朔前一段時間還給自己招聘了經紀人。各種各樣的“××文化發展咨詢公司”“×××文化實業有限公司”雨后春筍一般,俱是當今文人“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杰作,且大多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比祖宗們風光多了,也大氣多了。
其實,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六十年代,一部書稿的稿酬能買到一棟像樣的房子,可在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一部書稿的稿酬別說是買房子,就是租房子,也堅持不了一年半載;雜文家楠客在一篇文章里痛心疾首說“一個名教授的年收入約等于某歌星在臺上扭七次屁股”;《十五的月亮》這支歌曾讓許多大大小小的歌星們撈足了鈔票,可作者的稿酬只有區區十多元錢,有人戲稱“十五的月亮”十六元……
文人,哀莫大焉!
于是才有在商海里弄潮的文人出現,才有不再恥于談錢、不再憚于“見錢眼開”的文人出現。竊以為,這是一種歷史的進步,更是文人走向新生命的開始。如果有人對此一說心存不然,那我們不妨去設想一下:當教授們看著臺上的歌星也就是扭那么幾下屁股就輕松自在地賺了他們一年的薪水而整天發愣時,他們平時那種兢兢業業、焚膏繼晷、埋頭苦干寫論文、出成果的心氣和干勁能夠完全不為所動、不受丁點影響嗎?而作曲家、詞作家看著一首歌十多元的報酬,心中肯定會忿忿不平,估計他們那些創作的沖動和激情,也會因為熬不得清苦而大受損耗。
當然,不排除這樣一些人的存在,那就是堅持“文人不羨富,君子不談錢”,認為清貧淡泊中可以創造出驚世之作。當初,曹雪芹老先生不就是這么過來的嗎!那么好吧!您就淡泊自守吧,您就不為稻梁謀吧??僧斈I得兩眼昏花、連筆都拿捏不住的時候,您那“驚世之作”恐怕也只能變成子虛烏有的空想了。由此可見,這“見錢眼開”在許多時候都不是壞事,在處處需要錢的時代,您不談錢,見了錢還硬是不“眼開”,成嗎?
故爾,文人們若想見錢眼開就不妨讓他們“眼開”一下,對社會也好,對大眾也好,不是什么異端,對誰也都構不成什么威脅。其實,王朔提倡作品按質論價,他的一集電視劇本要價1萬多元,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司馬相如數千字的《長門賦》索價“百金”,王朔與其比起來,差得遠呢!
也當然,就像做人有道、為文有道那樣,見錢眼開時也得有道。正道上來的錢,眼開一下可矣;若是不清不白、挾污帶垢,那么還是趕緊閉上眼睛為好。韓文公何等聲名,因為一堆諛墓金,留下一“諛”字讓后人指手畫腳地評說。此公地下若有知,定會后悔“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有許多文人,全不以此為戒,為了若干潤筆之資,就不惜殺上一些低劣的小報小刊,干些誨盜誨淫的惡俗勾當,惹得世人詈罵,同類不恥。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