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憤怒了

沙丘等

兩千年前，孔子便提出“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主張。人類區別于動物的是，不僅為一時吃飽肚子，而且為災害和年老力衰之時擔憂，由此產生了“保險”意識。

如今，江蘇農村對農民有了許諾：“在失去勞動能力時，由國家和社會給予基本生活的保障。”施者為自己的創舉而叫好，受者呢……

最初的畫面

社會養老保險之風刮到漣水縣前進鄉姚莊。朱明高因為超生一胎，房子被拆得片瓦不剩，臨時搭個小棚湊和著。干部忽然又來了：收社會養老保險金，兩口人一年需交48元。他無暇深思這件事的偉大意義，因為囊中空空，一切事情無從談起。“沒有錢呀！”他可憐巴巴地說。“想法去借！”干部們限他兩天之內交上。

期限到了，干部上門。他說到河邊涮涮鞋然后馬上去借。鞋沒涮完就聽說自行車被人弄走了。他火了，找到鄉里質問：“誰推我車了？”“推你車怎了？保險金沒交，當作罰款！”眾干部話畢，圍將上來，不由分說便打，朱明高倉皇而逃。

但他逃不出干部的手心，終于被抓住了，連同哥哥一起被捆著押到派出所。罰款100元，養老保險金由48元加到60元。他父親連忙如數借齊送鄉里，人和車才放回。他的母親見到記者，撲通跪下，哭訴說：交不上保險金就該罰款嗎？該交48元為啥又給俺加碼？憑什么捆人？嗚嗚嗚……

1992年7月，省民政部門在泰縣開會，宣布試點階段結束，農村養老社會保險要在全省推開。確定指標，層層下達任務，要求狠抓8、9、10三個月，全省參保人數達70%。一場運動轟轟烈烈開始了。

有些地方要求各鄉鎮速戰速決，一周至10天完成任務。

淮陰市要求突擊兩個月，消滅空白村組，創造一個“淮陰速度”。底下響起一片抱怨聲，農民叫，干部也叫，說農民已被各種不合理的負擔弄得苦不堪言，社會養老保險如雪上加霜，不合時宜。

一位干部說：“不可否認農民的日子比過去好了，但這幾年又窮了，谷價降低，化肥漲價，磚瓦房是責任制初期蓋的，里邊不過一床一柜而已。各部門為自己‘達標，興這興那，都要農民出錢。”

另一干部說：“去年縣里說人均收入600元，實際不過300元。養老保險不該強迫命令，農民得先保命，后保險呀！幾個鄉鎮書記約好了，這惡人，咱不當，誰去幫助收那錢，就操他媽！”

據淮陰縣某鄉統計，全鄉農民提留款總額44萬元，而分攤下來的社會養老保險費竟達31萬元，農民負擔翻了近一番。但民政部門不視其為“負擔”，說這錢是替農民存著的，將來對農民自己有好處，這是一個“偉大創舉”，與土改、責任制一樣，是國家為農民做的第三件大好事。

怎么個好法？

胡某，宿遷市羅圩鄉羅圩村人。上年因為沒錢買化肥，麥子不長；蓋房，又用了私人3000多元的高利貸。1992年提留款交不上，村里便拉走他1000斤稻谷。一算，還差100元，又把他修鞋的機子奪走，限兩天交足錢不然就來扒他的房子。

“兩天？讓我哪里去找錢，讓我賣孩子嗎？”他一急，扯著8歲的女孩上街了。孩子直哭，正逢集日，人圍了一片。他對人們訴說自己的遭遇，可是沒人敢買他的女孩，都勸他去鄉里講理。鄉里發了話，可村里仍然不還機子。他于是又帶孩子去市里，當街站定，脖上掛個紅紙牌子：“賣孩子還羅圩村帳。”警察發現了，送他去信訪局。最后，鄉里來人把他領回去，事情才了結。

沐陽縣消息：一農民因反抗干部扒糧，當場殞命。

泗陽縣消息：一農民因負擔過重到省里告狀，未果，留下遺書一封尋死……

驚動省府

社會養老保險之風勁吹。任務下達到淮陰市，市里對下屬市、縣要求極為嚴厲：對基層工作實行“民政一票否決”，凡要求縣改市、鄉改鎮，要求扶貧、救濟款和參加雙擁評比的地方，都必須完成社會養老保險任務。對農民則要求凡20～60周歲未成年人，不管家庭經濟情況如何，均須無條件投保，對不參加者采取“約束措施”。

某市副市長在動員大會上要求對不投保者制定以下措施：1、不出具外出勞務證明；2、不辦理個體經營手續；3、不給予農業稅減免；4、不享受福利待遇；5、不參加雙文明戶評比；6、子女人學不減免有關費用；7、孩子不安排到鄉鎮企業做工；8、不安排計劃生育指標；9、不處理房基地和家庭養老糾紛；10、村干部和村辦、戶辦企業負責人不投保予以罰款；11、鄉村勤雜人員不投保者予以辭退……副市長稱：“這種做法，市政府予以認定。”他還舉新加坡不參加社會保險要判刑的例子，要求投保率達到90％，達標者可得2000元獎勵。

各地農民叫苦連天，信狀投向省委。省委、省府震驚。

省委書記沈達人對此批示：“搞社會養老保險，要做好思想工作，堅持自愿原則，不能下達任務，搞強迫。更不能對不參加保險者搞違反政策的所謂懲罰。”

副省長俞興德批示：“‘一票否決的強制攤派做法是不對的，請民政廳在農村社會保險工作中認真總結經驗教訓，對不正當的做法要認真制止，使農村保險工作真正能按國務院和省政府文件精神積極穩妥地開展。”

省府為此發出傳真電報（9月17日），要求對地方出現的侵犯群眾權益的做法及時糾正。

然而，一些地方官員對省里的意見置若罔聞。淮陰市某副市長稱：有的地方確實比較困難一些。但不管是不是負擔，要從農民口袋里掏錢。“強制性”和“強迫命令”還是有區別的，強制不等于強迫命令……

步履艱難

民政部門策劃的籌款額甚是可觀，結果卻不理想。某市1992年任務定額是11167萬元，到12月份只收得2400萬元，距計劃數相去甚遠。揚州市某縣任務為1500～2000萬元，實際只收300萬元。

淮陰市12個區縣中，有10個縣被評為社會養老保險先進單位。當某副市長載譽凱旋時，一位干部卻道出苦衷：“實出無奈，我們支部是先進支部，對上邊布置的任務不敢落后呀！干部立了責任狀，完不成任務挨罰，遲交罰滯納金5％。但是群眾拿不出錢，村里也拿不出錢，我們只好向市里的個體戶借了5000元高利貸，月息5％，這才算把錢交上去了。我的天！一年3000元利息，兩年超過本金，怎么還？村里一個企業也沒有哇！”他說，借債付社會養老保險金，得不償失。別人都替他捏一把汗，他卻想開了：“我不怕，如果被撤職，我去當瓦工，我有手藝！”

一些基層干部認為：農民對社會養老保險沒有承受能力；而在較為發達的地方，農民又不愿意參加社會養老保險。民政部門說是“政府行為”，而農民恰恰害怕行政命令，怕政策、體制一變，交上去的錢沒處要了。對行政手段有逆反心理，覺著不如參加保險公司的保險牢靠，尤其去年洪澇災害后，保險公司賠付得多，信譽大增。

丹徒縣某廠是省先進企業，產品曾獲國際獎，廠長是市級企業家。他說，職工的養老保險在保險公司投了多年，現在讓改投民政，采用行政命令干涉經營者的自主權，我不服氣。我只信任保險公司！他的廠是鄉里的經濟支柱，他不改投，鄉里也奈何他不得。

為伊爭得人憔悴

人們突然發現農村是個保險的大市場，便蜂擁而去。新的保險公司如雨后春筍，政府職能部門也不甘落后。競爭各有各的手段，保險公司之間靠市場經濟的手段，政府職能部門則運用國家賦予的權力，促使地方政府發文，“挾天子以令諸侯”。行政干預經濟問題，難免出現偏差。

過去，在江蘇農村開展養老保險的有人保公司的商業保險、農工部的合作保險和計生委的獨生子女父母養老保險，都采取自愿投保的原則，幾家配合，相安無事。民政部門介入，使局面變得復雜。

民政部門雄心勃勃地想將全體農民納入其社會養老保險的網絡，自然就容不得對手，在一個文件中，指責人保公司用商業保險的做法辦養老保險，要各級民政部門履行政府主管部門的職責予以制止。社會保險居然干涉國家金融部門的正常業務，將社會保險同商業保險完全對立起來，這使人保公司不堪忍受。一時釀成大戰，雙方互相指責。一年多來，從省會到地、市、縣、鄉，到處都在激烈的紛爭之中。

一天，泰縣人保公司總經理忽然聽到對方在廣播里的宣傳講話，說民政辦養老保險不為盈利，而人保公司卻為了“賺錢”，不禁勃然大怒，立即命人編印出“聲明”，要去廣播局發表，并請好律師準備起訴對方破壞公司聲譽的行為。縣長匆匆趕來，說試點是上邊讓搞的，一發聲明就亂了套，縣里對上邊無法交代，也讓群眾看笑話云云，答應出面協調。總經理礙于領導的面子，才善罷甘休，將聲明改成了宣傳材料。

丹陽市民政局決定在新橋鎮搞試點，信息一到，市人保公司總經理李槐生立即宣布公司投入競爭。在鄉辦廠廠長的辦公室，兩家人馬你出來，他進去，時時相遇。過去兩家合作搞救災保險，關系融洽，如今李槐生同民政局負責人狹路相逢，一個沉下臉，另一個也板起臉。

這是行政干預同市場經濟的較量。一個轟轟烈烈，一個一聲不響；一個強制，一個自愿；一個手續繁瑣，一個手續簡便；一個要將全部單位、全體農民都攏入，一個只著眼效益好的單位。辦法大相徑庭，其結果也大不一樣，幾天下來，民政方面只收保費2萬多元，而人保公司收到70多萬元。

群眾說：“共產黨在同八路軍打架。”這是對現狀的辛辣諷刺。地方政府的首腦們也為之左右為難，他們內心主張目前實行自愿的商業保險，而對民政的做法不放心，但礙于上級政府文件的壓力，不得不違心地執行。他們對民政部門的“一票否決權”極為不滿，有的說：“到底是政府指揮部門，還是部門指揮政府？”

一些地方官員如是說——

泰縣縣委副書記蔣蘇敏：不自愿的事情很難發展，搞養老保險硬行攤派任務，必然帶來簡單粗暴，影響干群關系、黨政關系，把好事變成壞事。

鎮江市委書記錢永波：按照組織原則，上邊各種文件我們照發，兩家關系盡量協調，如協調不了，就尊重群眾自愿原則，隨便選擇哪家去投保。

省體改委流通分配處處長潘赤峰：多家辦保險的體制不是好辦法，目前的體制要徹底改變。政府職能部門要“政事”分開，這樣才有利于互相制約、互相監督。

省委的態度也更加明確：“農村三種養老保險都可以搞（包括商業性的、社會性的和合作性的），均要遵循群眾自愿原則。”省委決定成立“社會保障管理局”，將各保險機構統管起來，結束混戰局面。

我們的保險事業應當使人感到和諧溫馨，應當與農民同呼吸，與土地同涼熱。一件原本于國于民有利的好事，竟被辦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之所以如此，在于我們有些做法違背了人民的意愿！

江蘇過熱過激的農村社會養老保險，難道不足以使我們警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