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午餐

駱達毅

曾經，朱自清隔了月臺，望著他父親的背影。而我則面對面看著父親鼻尖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抖落在眼前。

打從小學開始，為了營養和衛生上的考慮，我和妹妹的午餐，一直是父親中午下班后，匆匆趕回家為我們準備的。

而上了中學后，處于朋友第一，老師次之，父母為后的叛逆時期，看著一群死黨左推右擠地到福利社掙到一碗泡面，興高采烈地大談剛才的分秒必爭，我無端地厭惡起自己的與眾不同。于是，午餐問題成了我和家里抗爭的重點。然而每每投票的結果，我總是處于一比三的劣勢，心中雖有抑郁難伸之感，卻也是無可奈何。

那是一個炙熱的中午，學校正舉行期末考，所以下課鐘聲響后，我匆匆往會客室走去，想早點解決完午餐，好多看些考古題。但意外的，在置放架上我卻沒看見自己的便當。無奈地呆站在那兒，看著最寶貴的時間一秒一秒地滑過。沒有幾分鐘，熱鬧的校門口就只剩下我和我妹妹，以及兩、三個同是等不到便當的小可憐。

十二點十分。南臺灣的太陽，真是熱得無情。我開始煩躁起來，不免嘀咕，老早就叫他不要送的嘛，這下可好，等一下全班都在看書，就只有我這班長在吃便當，丟臉可丟到家了。

不論無心，或是有意，一直不愿意讓人知道是父親在幫我們準備午餐，哪有爸爸在下廚的，話若傳出去，駱家有個家庭煮夫，那不是很丟人?早已經想過，若是讓班上那幾個三姑六婆知道這碼子事，八成會被扣上子承父業，長大后得幫老婆煮飯的大笑柄來。老天，到那時候叫我在學校怎么抬得起頭來?

十二點十四分。除了我和妹妹外，最后一個小可憐也等到了便當，幸災樂禍地瞄了我一眼，怪不舒服的。這時妹妹走過來，問我爸爸怎么還沒有來?我沒好氣地回答她:“You ask me，I ask who?”看她一臉茫然，八成聽不懂。算了。

一直認為父親對自己的要求特別多，卻對妹妹疼愛有加。同樣的一件小錯誤，妹妹可以自首從寬，我卻不論自首或是抗拒，都得從嚴。爸的理由總是一樣:從小不要求，長大怎么能禁得起大風大浪?口服，心卻不服。這分明是偏心的借口。

十二點二十分。開始認真地想著父親遲到的理由。沒錯，八成是那老爺車了。想起那輛破腳踏車，心里就有氣。家中雖有機車，父親卻老是為了省那些微的汽油錢，又因紀念腳踏車是母親的嫁妝，硬是把它當寶貝。不出鎮外不騎機車是父親的原則，簡直是莫名其妙嘛，就像上回去參加全鎮模范兒童表揚一樣，中途腳踏車爆了胎，臨時又找不到修車店，父子兩人跑到鎮公所，雖然及時趕到，卻是滿是大汗，一副狼狽的模樣。更令人心中不快的是，大家總說我長得像父親，簡直是他的小一號。想起父親平凡的方形臉，憨厚的笑容，直覺上帝很不公平，為什么母親美麗的基因，就不能多遺傳給我一些?

十二點二十五分，午睡的預備鐘聲響起?？粗淌业暮箝T被鎖上，一股怨氣油然而生，正想拿妹妹出氣，一抬頭，正好看見五十米前的轉角處，父親正賣力地踩著腳踏車沖向我們。不同的是，他今天沒戴帽子，太陽下，我看見父親稀疏的頭發，在風中凌亂地飛舞著，微禿的前額，反射著強烈的陽光。有點納悶，他向來是不慌不忙，出門總不忘戴上帽子的。

破舊的腳踏車上，父親微胖的身軀不斷左右晃動著，沒有自行車選手沖刺的帥氣。卻多了一份吃力的笨拙。不到二十米處，尖銳的煞車聲劃破了沉寂的空氣。父親不斷搖頭，先是苦笑，然后夸張地舉手向我們敬禮。我突然想起了演幽默劇的小丑，于是，莫名的反感，下意識地轉頭，害怕有人注意到這可笑的一幕，還好，大家都進教室了。來不及回頭，耳邊就傳來父親急促的喘息聲以及慌忙的道歉。我不愿說話，只顧伸手去拿我的便當，就在此時，一滴汗水撲通一聲，恰巧滴落在我閃亮的便當盒上。

不經意地抬頭，赫然發現父親的臉上，竟是蒼白得嚇人。豆大的汗珠，就像剛從冰箱取出的黑松汽水，不斷地冒出水珠滴落。急促的呼吸，在烈日下顯得有些無助的慌亂；黑色鏡框下的雙眼，軟弱而不規則地抽搐著。曾經在球場上的叱咤風云，此刻再也掩飾不住中年人的力不從心。這才發現，父親老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未曾如此近距離地看過父親。

記憶中，他仍是右手扛著我，左手抱著妹妹的巨人；他永遠有處理不完的公文，有用不完的精力。而如今，站在我眼前的，卻是逃不過歲月的無情，眼尾的皺紋逐漸增多，而不得不對年輕松手的家庭犧牲者。

一陣的心悸。我像偷了糖而被逮到的小孩，心虛地抓了便當就跑。風中傳來父親一貫的叮囑:要慢慢吃，小心魚刺，青菜不要倒掉……

整個下午，父親不斷滴落的汗珠以及慌亂的神情，一直在我眼前晃動著。似乎有個聲音，遙遠卻清晰地在控訴，自己是多么的自私與無知，那使我有種坐立難安的罪惡感。

于是，考完試后我沒留在學校自習而直接回家，也因此，在跨入家門時，我聽見了父親虔誠的禱告:“……謝謝上帝，讓我在血壓過低昏倒后，能及時醒來，幫孩子們送去你所賜的午餐。求主教導我的孩子，能學習謙卑的功課，有智慧而不驕傲。有信心，有愛心，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有禁得起挫折的勇氣，一生不偏離你的正道……”站在絢麗的夕陽下，我突然覺得想落淚，悄悄地再把門關上……

中學畢業后，我一直在外求學，很少有機會吃到父親親手烹煮的午餐。然而，每每在等公車的同時，我會不禁想起父親吃力地踩著腳踏車，臉上充滿焦慮與歉意，還遠遠對著我們敬禮的模樣。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學習到真正地尊重別人、關心別人、體諒別人，我都得感謝我的父親。

(張欽摘自《講義》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