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多
中國知識分子“說大話、談大事”的嗜好,近年沒少遭到非議。這些非議魚龍混雜,其中既有市民階層挾帶反智主義、實用主義傾向的攻擊挖苦,也有九十年代文化政治精英們退居邊緣、學者們退回書齋后的自我反省。但無論如何,對一味好大的種種隱患,大家總算有了一點意識。可是,翻閱一下在文化人當中一向雅譽甚高的《讀書》雜志,你會發現知識界今年談論得最熱烈的,竟又是一個大得嚇人的話題:“人文精神在中國是否失落了?”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過,盡管坐而論道一向是很多讀書人對付各種危機困境的老辦法,這個大問題這回能在文化界一石激起千重浪,恐怕因為它不僅搔到了眾人嘴頭癢處,實在也觸到了心頭痛處。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失落,是不少文人學者近年真實的生存寫照。他們當中有些人更認為,目前中國社會物欲橫流、理想和真誠遭到嘲笑踐踏、人文學科危機重重、雅文化在商品大潮中急劇貶值,這一切不僅影響到他們自己的生活,而且正在深刻地威脅著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前景。
于是,問題一經上海幾位中青年學者提出,立即引來群情激昂的回應。《讀書》從今年三月起開設專欄論壇,陸續刊載各地學者文人就此進行的筆談,討論至今不衰。
題目出得大,討論涉及的范圍更大,比如:如何看待中、西人文傳統之異同?如何評價近、當代中國文化啟蒙運動和知識分子以文參政的得失?如何評價當前中國社會的商業化?知識分子怎樣才能真正職業化專業化而又不淪為機械狹隘的教書匠?怎樣在中國為“人文價值”建立起不亞于錢、權的第三種尊嚴?怎樣面對當今中國現實重建理想和文化?
對這些問題,眾說紛紜,討論的口氣、視角不盡相同,其中有憤世嫉俗的痛切,針砭現實的尖銳,也有坦率的自我批評和誠懇的反省。當然,指點江山、高談闊論古今中外之際,也不免有點群儒清議、夸夸其談的味道。雖然討論中心是知識分子的自救自重,字里行間一股失控、枯竭的焦慮,但還是有些人流露出對通俗商業文化的偏見蔑視。有人強調“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在呼吁“重建”、“整合”、“引導”的急切言辭間,表現出傳統的中心主義情結,那份“拯救文化、扭轉天下頹風惡俗,非我等其誰”的古道熱腸,也顯得有點老派過時和不自量力。
果然,這場討論很快引起了非議。話說得最損的恐怕是北京作家王朔。他認為,有些人現在大談人文精神的失落,其實是自己不像過去那樣為社會所關注,那是關注他們的視線的失落。人文精神要體現在對人本身的關懷上,而現在有些人的呼喚,實際上是要重建陳腐的社會道德。又說:“當作家把自己窮死,那真不叫本事。”
話說得固然不無道理,甚至一針見血,但未免失于偏激簡單,露出王朔對讀書人一貫的刻薄。這位“爺”一沒上過大學、二沒出過國,筆下常有一股階級仇、民族恨。雖然他的作品也巧妙地諷刺了正統老左意識形態,可挖苦起知識分子和洋人來,往往更加不遺余力。文化人、老外、港臺僑胞可以說是他的重點調侃打擊對象,永遠被寫成一批愚不可及、小丑式的可笑人物;與他自己身分經歷相近的一群市井無賴式的小人物,則永遠被寫成精明幽默,洞徹世情,可親可愛。談不上客觀大度,倒是頗有愛憎分明的痛快。八九年后,這類文學借助影視、小報等商業媒介,風行一時,同時得到平民百姓與政府部門的青睞。
商業“大腕兒”們成為主流文化之后,名利雙收,種種火爆得意,與大批昔日文化精英的退隱寂寞形成鮮明對照。而在后者看來,目前大陸社會里痞子文化猖獗、庸俗世故的犬儒玩世態度甚囂塵上,前者實在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發起此次“人文精神是否失落”爭鳴的幾位上海學者中,早就有人公開指斥王朔式調侃文學的“媚俗”、“油滑”,認為這類精明的市儈哲學對早已沒人相信的正統意識形態的“消解”,屬于小罵大幫忙,不僅安全,而且早被默許,成為一種新的意識形態。而真正被消解掉的,是理想、誠懇、執著、尊重別人等這樣一些做人的基本信條,以及反抗的激情與信念。
總之,學院精英文人們與市井商業文人們之間的對立攻訐,遠非一日之寒。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場各懷刻骨情結的雅、俗文化之爭。倘若按王朔的邏輯推斷,其實雙方都不過是在爭奪社會對自己關注的視線,雙方都是在拍著胸脯嚷嚷:“我們代表的才是真正的人的價值!”如果主流、中心、時尚只有一個,那局面的確是一槽難容二馬,有你沒我、你死我活了。
不過,這類散發著黨同伐異氣息、彼此夸張和簡單化的攻訐,除了顯出轉型期社會中雅俗之間的價值迷亂,顯出文化人之間某些根深蒂固的成見與緊張的心態,其實倒也不過是打打嘴仗而已。實際上,近年大陸社會文化一個最重要的轉變,就是伴隨市場化商業化而出現的政治大一統的淡弱和文化空間的日漸多元化。不論高低雅俗,許多不同的觀點、文章都可以發表出來,無所謂勝負,也不會有人為此丟飯碗或者進監獄。雅俗論戰,雖然雙方還時或使用些危言聳聽的辭藻,彼此扔幾顆手榴彈,遠遠看去硝煙四起,其實早已沒了昔日“老左”與“走資派”爭斗時真槍真刀的危險后果。連觀眾們的視線,也不免有幾分亂世太平的無精打采:你拍你的桌子,我吃我的飯,誰纏得清那些哩格楞。
那么,背景、熱衷、擅長都很不一樣的文化人,挺健康挺正常地互罵幾句之后,便可以和平共處下去,各說各的話、各干各的事了。
何況,不論雅俗,都受著中國眼下的經濟條件、教育水準、消費心理起落、文化人自己素質特長的制約。去年以來,熱鬧了好幾年的通俗京味調侃,已大有門庭冷落的光景。那道關注著王朔們的視線,似乎也有些失落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