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上的一只鷹

李　玨

藍妙華混在人堆里，我懷疑他手里響個不停的大哥大僅僅是玩具，我聽不出嘀嘀串響后溫和的談吐里一宗宗生意使鈔票旗幟般獵獵地作響。

我隨意地忽略了英華內斂的外表和看來很陽光很透明的微笑，我也就忽略他了。但廣州市工商局很權威地介紹:藍妙華，男，26歲，廣東省藍天實業總公司董事長、總經理，其公司注冊資金3千萬元，固定資產2.5千萬元……

我不得不反芻“真人不露相”這句古老俗語。我仔細地打量他，才從他眼睛里發現了一個孤旅的人特異的孤獨和歷盡滄桑后的老辣和智慧，我這才渴望拜讀“這個”人的生命傳奇。

一

藍妙華對我說，直到今天，他都無法忍受16年前的一個夜晚媽媽病臥于床時的長吁短嘆。那聲音如蜘蛛網糾纏他家的四扇老墻一樣爬滿了他的心靈。

家里很窮。父親是林場工人，月收入40元。

所以，藍妙華每當星期日都要發瘋地砍柴，一日三擔，賣2.4元。但有一天誤了賣柴的時間，藍妙華不得不挑到縣城供銷社賣，過稱，居然多賺了2毛錢。2毛，令藍妙華欣喜若狂。

2毛錢的意義是給藍妙華的腦袋劃了一道閃電。

下一星期，起早床的母親發現藍妙華沒去砍柴，早飯未吃，中飯未歸，晚飯未歸，深夜未歸。父母找到他時，他蜷縮著酣睡在一輛板車上，板車沉默地停在增城光輝村去縣城的大路邊上。

上星期挑柴到縣城供銷社賣，藍妙華發現了價差，所以，一回家，他就叫同伴們砍柴，由他運去賣，每擔只賺1.5毛。今天他往增城供銷社拉了10車，合幾十擔柴，錢是比往日賺多了，但收工回來時太累，把車停在路邊，往車上一躺就睡著了。

母親心痛。“胡鬧!”父親發脾氣。

二

然而父親不知道這次“胡鬧”竟開始了他兒子的生命傳奇。藍妙華也不知道他由此開始向人生交付一個粗礪、坎坷、底蘊沉雄的履歷表。

這一年，藍妙華才10歲，小學三年級。

小學四年級，他鬧騰到農村收購荔枝。

折騰到五年級，藍妙華雇汽車往廣州推銷干柴。父親這才為兒子的“胡鬧”驚得目瞪口呆，每車賺200元，往返4回，每禮拜賺800元，每月賺3200元。父親明白兒子折騰到了他一輩子沒能奮斗到的水平。而這一切起源于兒子對多賺2毛錢神賜一般的靈感。

1982年初，他飼養了20頭豬，經過菜市場時，希望能撿些黃菜葉什么的回家喂豬，不料，又一道弧光閃過他的腦海。

一個月后，他居然挑著100多斤黃豆回家來了。父母驚訝地問你想干什么?做豆腐賣豆腐，藍妙華說。其一，菜場和人們飯碗最常見的是豆腐，常年可做，大有賺頭；其二他要上學做別宗生意沒時間，豆腐可以晚上做凌晨賣。

第二天清晨，藍妙華騎車上增城縣幼兒園，一時的興奮和得意戲弄了他，車一歪，兩大木筐豆腐摔在地上。一時間他懵了，整整一月的學技術、演練，整整一月別出心裁地尋找銷路才想到幼兒園、酒樓，費盡口舌才讓大酒樓、幼兒園相信還是孩子的藍妙華。這一砸，豆腐連同信譽、夢幻摔得爛碎，藍妙華哇一聲哭了。

不知哭了多久，藍妙華才想到不能再哭，一抹眼淚抹去滿腹辛酸上幼兒園道歉，然后猛蹬自行車回家，還要車載小弟上學。時間遲了，弟弟埋怨，藍妙華火往上冒，大吼弟弟。

弟弟不敢吱聲，或許知道眼前的兄長是他的一本沉甸甸的教科書。

藍妙華說到這里，氣都喘得粗了。我想他一直銘記在心，這一定是他童商生涯中潑墨最濃的一筆。

整整兩年，放學回家，磨黃豆、出漿、壓豆腐……一直到子夜:凌晨五點起床，載豆腐入縣城，趕緊出手，飛車回家，載小弟弟上學；然后自己進教室。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15歲這年，初中畢業的藍妙華已是10萬富翁。

三

10歲到16歲，生命的唯一主題:謀生糊口。藍妙華像猴精似地耳濡目染了商場、酒樓、賓館里的蕓蕓眾生。

1984年，藍妙華到增城林場當護林員。貼近社會使他驚喜地發現，經濟改革早已烽煙般燎原了整個中國，他跟1984年的中國經濟一樣充滿了勃勃生機。

1985年，藍妙華的生存空間:增城林場松香廠，工人。

在藍妙華眼里，工廠是一本內容混亂章節無序的書，連年虧損，管理差勁。書的每一頁都有灰敗情緒令讀者大皺眉頭。要是這本書由我來重新組織、改寫，我能行嗎?藍妙華思考這個問題。

不久，上級主管部門決定由人承包。

古老的東方大陸這一年正緊鑼密鼓地進行城市改革，南中國的浪潮尤為洶涌澎湃。藍妙華再也壓抑不住渴望創業求證自己的沖動，斷然決定:交上300元押金，承包松香廠。

藍妙華面對30多個比他年長的工人，也不敢發表施政演說，但他有絕招:承包一個月后，從銀行里提出自己賺的鈔票，以獎金方式發放工人，果然，工廠的頹靡情緒一掃而空。趁熱打鐵，藍妙華制定嚴格的上下班制度，管理嚴，時間緊節奏快，工人們全部接受了。

三個月扭虧為盈，利潤與時間競走。

不久，藍妙華購置兩輛舊的“解放”牌汽車，松香由自己運往廣州，一大筆運輸費自己賺體內循環。然后又幫別人從廣州運貨到增城賺別人的錢——向外擴張。三個月過去，添置兩輛“東風”汽車。小型車隊開始營運。

藍妙華的人生終于從鄉間小路跑上柏油馬路了。

300元承包一個企業，產品不需要尋找銷路直接賣給國家，在國有與私營企業為市場打破頭的今天簡直不可思議。但中國開放改革以來反復證明了這一點，不論你懵懵懂懂還是富有膽識和預謀，只要你喝上了“頭口湯”，時勢就會造就你。今天的藍妙華的眼睛穿越時間隧道回眸1985年，也不無得意地說:我抓住了機會。

人們或許不以為然地說:賊大膽。然而，是那八年的風雨磨礪了藍妙華的膽識。

1985年，藍妙華18歲，松香廠廠長。

1988年，松香廠廠長以贏利200萬元創造了商戰神話，名震增城。

盛名之下，博羅涂料化工廠，博羅聯合松香廠不約而同地來請藍妙華給他們虧損廠家診治內傷。他已擁有管理經驗、資金，翅膀硬了，他已能揣摩變幻莫測的商戰風云。他的心情就像麗日高照，晴空萬里的藍天。藍天!這又是一個突發的靈感。

制作涂料的主要原料是松香。1988年的中國南方就像一個龐大的建設工地，為涂料準備了市場，市場就像藍天一樣廣闊。

涂料的品牌就叫“藍天”。涂料隨他姓“藍”，他隨天空姓“藍”，“藍天”必將是名牌。三個廠家同時運轉，順理成章建立總公司。公司也跟天空姓“藍”。1988年8月18日，廣東藍天實業有限總公司在廣州市登記處注冊，成為廣州市注冊的第一家私營企業。這時，藍妙華21歲。

四

公司運作正常，利潤以快速增長。

然而1989年底，稅務部門沒有任何通報就封殺了總公司的銀行帳號，進駐公司查帳。間接原因:全國治理整頓。直接理由:藍妙華偷稅漏稅。深層原因:得罪極個別人。

風暴突如其來，藍妙華目瞪口呆。他記不清是哪一天被突然帶到哪一個地點被多少人輪番盤問。所有的眼睛明亮如鷹直視他的靈魂和肉體。這究竟是為什么?不能見公司，不能見雇員，連家人也不能見。

藍妙華感謝自己突發的心臟病，才讓他見到父母及弟妹。一家大小圍著病床痛哭，藍妙華欲哭無淚……

總公司徹底紊亂，博羅兩廠迅速與“藍天”劃清界限，客商訂貨無法兌現，賠款不說，艱辛建立起來的銷售渠道從此“心肌梗塞”、損失無法估量。藍妙華卻只能一旁觀望。

藍妙華離家出走，茫茫然到了南京。

藍妙華毫不思慮地揮霍，包括金錢和生命激情。夜不能寐的結果是滿地煙頭，第二天又遭服務員一頓打罵。不久，帶來的6000元耗盡，兜里只剩下2.5元，他被趕出賓館。

拖泥帶水的步履把他送上雄偉的南京長江大橋。藍妙華從大橋這一頭走向那一頭。長江里輪船競渡，大橋上車流不息。社會就像巨大的盛宴，而藍妙華面對的是杯盤狼藉的殘羹冷炙。公司所有款項被圍追堵截封殺在銀行里，如今他囊空如洗。滾滾長江消逝在天地盡頭，令藍妙華感到一種無盡的寂寞孤獨。

“你想過自殺嗎?”我問。藍妙華沉默不語。

長江水浩浩蕩蕩，他終于往大橋下面走去。抬頭望，他呆住了。

五

藍妙華眼睛里，一家汽車修理廠關門閉產，墻上赫然張貼著招標承包公告。

藍妙華徘徊許久。突然，他形容枯槁的臉上跳出亮色，大步流星沿公告的指示直撲修理廠上級主管部門。他從旅行包里鄭重其事地掏出藍天實業有限總公司的執照副本、公章等一切證件(這是他離開增城時最后的機智)放在桌上。

瞌睡遇上枕頭，一拍即合。

主管部門酒家請客，藍妙華這才安撫了轆轆饑腸。

無需抵押，藍妙華承包了修理廠。藍妙華解釋當時的情形，也說如在夢中。

或許，生命背水一戰，才能智慧無窮。

南京城里大概沒有人知道廣東仔藍妙華游魂似地從這個街頭晃悠到另一個街頭，終于訂到了一筆價值幾十萬元的汽車配件，微笑著走出來，又在街頭晃悠。一天過去，又找到了買主，一轉手，小賺2萬元。

有錢了，這才第一次打電話回家，電話那頭，妹妹痛哭，未滿19歲的妹妹撐持著“藍天”收拾殘局。“頂住，別怕，我們沒偷稅漏稅，別怕……”能不怕嗎?他自己都跑了。

藍妙華說到這里，哽咽了。

這是一個人的戰斗。自己是自己的掩體、堡壘，自己沖鋒陷陣，自己治療創傷。

時間隨長江的波濤流逝著。命運沒有對藍妙華太過刻薄。這一年，修理廠為他賺來了80萬元。而老家增城傳來消息:藍天公司非但沒偷稅漏稅，反而多交了稅款。

藍妙華苦笑，命運戲弄他整整一年。

六

藍妙華重獲政府信任，重返增城。

1992年，他一口氣組建:廣東精細化工研究所、廣州藍天精細化工廠、先鋒廣告設計制作公司、惠州藍天宮大酒店。

全球第9集團荷蘭阿克蘇公司因“藍天”實力不夠雄厚曾棄之而去，如今卻主動讓利尋求合作。

“藍天”直逼藍天。

(摘自《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