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康絲坦斯·辛普森
10歲那年,在圣誕節的大雪里,辛普森夫婦,也就是說,我的父親和繼母,在我熟睡的時候扮作圣誕老人,送了我一架火紅色的電話機。從那天起,我擁有了自己獨立的電話。最初的一星期,我每天晚上都要吟誦我的電話號碼:6—7—9—8—6—6—6……直到“6”這個數字變得像催眠曲一樣朦朧而悠長,我才酣然睡去。
這架火紅色的電話,我親愛的“嘟嘟”,確乎給了我另一個世界。通過它,我和同學們偷偷地商量4月1日怎樣去愚弄笨頭笨腦的約翰尼,商量在父親節、母親節怎樣給父母一個驚喜,商量如何把爸爸的皮鞋改裝成溜冰鞋,把媽媽的口紅制成胭脂。而且,我第一次接受維恩的約會也是通過它——我的“嘟嘟”。
維恩是鄰居伍德夫婦的小兒子,跟我在一個學校讀書。但我們從來不曾打過招呼。可我知道他喜歡我,起碼,他很注意我。每天下午6點左右,我總在園子里澆花。差不多時間,維恩也會出現在他家的園子里。有一次,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伍德太太在園子里叫:“天哪,維恩親愛的,你沒看見我剛才已經澆過花了嗎?”
終于,有一天晚上,我的“嘟嘟”叫了起來——
“我是維恩,維恩·伍德,你的鄰居。”他的聲音顫動得很厲害,盡管他的語氣很成人化。
“伍德先生——”我很激動,我看看鏡中的自己,覺得自己真美麗。
“請叫我維恩吧。我從你的朋友愛德華那里知道了你的電話號碼。我們,我們能做個朋友嗎?”
“當然。但是,你知道,這么晚了,而且,我父母……”
“對不起,辛普森小姐。可是,明天早上我能等你一起去上學嗎?”
那一年,我還不滿12歲,但是維恩卻認定了我以后將成為“伍德太太”。
然后,有一天晚上,我正準備睡覺,“嘟嘟”又歡快地叫起來……
“康妮親愛的……”
是我的父母。我很驚訝,他們就住在對面,大聲喊一下就能聽到。
“康妮,有些事,我們想,也許,也許在電話里談更方便些。”他們說得斯斯文文的,第一次那樣笨拙。要知道,辛普森先生是有名的律師,辛普森太太也是不壞的記者。平時講話可是字正腔圓、清晰果斷的。
“康妮,不久,我們不久才聽說你有了男朋友。你知道,我們并不想干涉你。只是你還小,有些事情可能我們對你會有些幫助。”
……
那天晚上,我接受了父母給我的性的教育。電話筒在他們手里傳來傳去,我能想象,他們都說得有點大汗淋漓了。
第二天,我給他們打了電話,我對他們說了謝謝,并請求媽媽給我買一種全套化妝用品,我陳述了兩個理由,首先我已經長大了,需要有自己的化妝用品,況且,瑪吉、海倫娜她們也都有了;再者我已經學會化妝了,不會再把自己抹得像個陪酒女郎似的。另外,為了表示感激,我將在星期天打掃房間,幫爸爸洗車庫。
他們考慮了一下,接受了我的請求。自此以后,我們都發覺電話成了一種隱秘而愉快的樞紐,它穿越緊緊關閉的房門,讓心靈變得寬敞而柔軟。記得有一次,媽媽因為我上學去時忘了關花園的門而嚴厲地責備了我。我一時憤怒,忍不住說了:“我不是你的女兒,用不著你管。”說完,就跑上樓去了。
到晚餐的時候,我已經非常后悔了。可我又不愿當面向她道歉。我就撥了電話:“對不起,媽媽。如果我來做晚餐或者洗碗,你能原諒我嗎?”
她溫柔地原諒了我。我高興地跑下樓去,我已經很餓了。
然而,在我14歲那年,我的父母之間卻經歷了一次嚴重的感情危機。
那一段時間,父親經常很晚回家,偶爾回來吃晚飯,就沒完沒了地談他的律師事務所,談著談著就是他的秘書阿黛爾小姐如何高貴,他說阿黛爾的頭發是純正的金黃色(媽媽的頭發是栗色的),他說阿黛爾的眼睛是碧藍碧藍的(媽媽的眼睛是藍灰色的),他說阿黛爾能唱歌劇還會熬馬賽魚湯……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爸爸開始徹夜不歸,而媽媽開始喝酒,起初是葡萄酒,然后是威士忌。
有一天晚上,我給她打了電話。
“親愛的媽媽,我是康妮。”
“康妮親愛的,有什么事嗎?”她的聲音很干澀。從前,她的嗓音是非常動人的,據說爸爸就是被她電話里的聲音打動才約她見面的。
“媽媽,請你不要再喝酒了好嗎?而且,你的頭發也該做一做了。”
她在那一頭輕輕地哭了起來。第一次,我感到她是那樣的軟弱而無助,需要我的保護。我很想跟她說,其實,我已經偷偷去看過阿黛爾了。我想告訴她阿黛爾的頭發雖然是金黃色的,但不如栗色頭發好看;阿黛爾的聲音也不如她,阿黛爾穿著八寸半的高跟鞋也沒有她高;阿黛爾永遠只是爸爸的“秘書”而已。
但是第二天,媽媽還是悄悄地走了。她給我留了張字條——
親愛的康妮:
早餐在桌上。
我去芝加哥一段時間,我會給你電話。
吻你。
媽媽
我哭了起來。園子里的樹葉不停地往下落,我想著,媽媽走時,踩著一地的落葉,一定無比傷心。我給父親的事務所掛了電話,幾乎是凄厲地對他說:“辛普森先生,辛普森太太離家出走了。”說完,我就淚如雨下,我想起七年前,爸爸帶著她第一次到這兒來,他說:“康妮,你有新媽媽了。”那時,我也是大哭著跑上樓去,一路說:“我不要,我不要!”到今天,我已經深深地愛上她了,可是她卻走了。
當天下午,爸爸也飛到芝加哥去了。
過了一星期,有一天,我正吃晚餐的時候,門鈴響了。辛普森夫婦,又像當年新婚夫婦那樣,肩并肩站在門口,含著笑望著我。這一次,我沒有跑上樓去,而是緊緊地握著媽媽的手,對他們說:我正想打電話,告訴你們,我愛你們。
那深情的旋律響起來,我們起唱起“我正想跟你說我愛你……”
(任長秀摘自《看世界》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