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印第安人

老　谷

一天，我去街上買釘子，店家用兩張字紙給我包上。回家后我將釘子側倒入盒的時候，恰巧看見一張字紙上有楊絳先生的文章，當然不能不讀。雖然文章殘缺，但是卻已引發了我的讀興，于是，就將另外一張字紙也翻讀起來。一讀，我的心兒就如朋友所笑的那樣，“走火入魔”了。

兩張字紙上正好有一篇完整的譯文，譯者署名“王芳”，題目叫做《這片土地是寶貴的》。文章有三行前言，“序”得很好——其實也正是誘使我閱讀文章的原因——

1854年，“華盛頓特區”的白人領袖提出購買美國北部太平洋沿岸的大片印地安人領地，并承諾為當地印地安人劃出一片“保留地”。以下，就是當地印地安人的回答。

接著，我就一口氣讀完了這篇拾得的文章。

讀這位印地安人首領的回答，使我聽見了一個自然人的心聲，不，是感到了一個自然人的氣息。這氣息為我所寡缺甚至不有，她充滿了陽光的、泥土的、雨水的、草木的溫暖、芳香、滋潤和清新。在我看來，這位印地安人首領的回答是詩的、宗教的、天地宇宙的，因而也正應該是人的!

一說宗教，也不知是從何時何處何人所開始的——似乎就是燒香、下跪，匍匐膜拜。其實這不是宗教，至少決不是宗教的必然形式。這只是人的一種自迫行為，恰恰是對于宗教的反動，因為這已經不再是一種精神而成了一種物質行為，或者說成了一種物質的宗教。真正的宗教，說到底，只是人的一種游離感所造所成的恐惑，這恐惑使人尋找自己從來的母體以求得到回皈。這個母體，毋容諱言就是自然。所謂回皈，當然也就是與自然的交融。除此，還有什么宗教的、詩的、人的呢?

“你們怎么能買賣天空和溫暖的土地呢，這種想法在我們看來是多么不可思議啊!”印地安人的全部回答是這樣開的頭。150年前，這句話大約會使白人們感到可笑——你有地，我有錢，我用我的錢買你的地，有什么不可思議!?——但在150年后的今天，我想是有很多白人能聽懂印地安人的這句話了。這種將自然看作生生不息之物的觀點，150年前就自始至終地充滿在這位首領的全部回答里，說是字字璣珠也毫不過份。

……我們將考慮你們購買的要求。如果我們決定了，我要提出一項條件：你們一定要像對待自己兄弟一樣對待這片土地上的動物。

沒有了動物，人會怎樣?如果所有的動物都死去了，人類也會由于精神上的孤獨而死去。

降臨到大地上的一切終究會降臨到大地的兒女們身上。一個人蔑視大地，就等于蔑視自己。

我們深知：大地不屬于人類，而人類是屬于大地的。

你們以為可以像擁有我們的土地一樣擁有上帝，這是不可能的。上帝是全人類的神，他對人類的憐憫之情是平等的——無論白人還是其它種族。

白人，也終究會消失。或許比其它部落還要快。污染了自己的生存之所，也終究在自己造成的污物中窒息而死。

這種命運對我們來說是個謎，因為我們不理解：當水牛被殺掉，野馬被馴化，森林的隱秘之角人聲嘈雜，郁郁的山上架滿電線時——

灌木叢哪里去了——消失了!山鷹哪里去了——消失了!那是生活的結束，茍存的開始。

這難道不是詩的、人的、宗教的嗎?還有什么語言比這些話更能充滿智慧呢?

然而，人不是靠智慧存在的，即使是佛家的“緣起”，也不得不以物物為說，離開了物質世界，莫說是人類的衣食住行——連思想與語言也只怕會化為烏有。這即是物質至上者所戰無不勝的根蒂，也是我常在強者面前總被一語“篤殺”的原因。

“這種思想是反物質的，反歷史、反文明的。”

噫唏，我那里敢?又那里能?而即使智慧如這位印地安人首領，又何嘗在反?只要冷靜點，誰也不難感到印地安人恰恰也是在講物質，不過這是一種不同于“現代文明”的物質，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物質。

是的，我以為物質有兩種，一種是生命的，一種是死亡的。生命的物質是循環的、周而復始的，死亡的物質是不化的、中斷定格的。人類的第一次“偉大”創舉是把泥土燒成陶，也就是說，把生命之物變成死亡之物，把循環之物變成不化之物。從這一天開始，陶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瓷器時代、玻璃時代、塑料時代、電腦時代就一一接踵而來。而這種對于生命之物的消極的消耗，就是來自于人類的所謂“聰明”。這種“聰明”使人類對生命之物的消耗，從自發變成自為從被動變成主動，從消極變成積極。終于，海洋臟了，動植物大量死亡；天空破了，紫外線直射大地。這么看來，人類的這種所謂“聰明”是一種什么東西呢?!說到底，只不過是一種物欲的分泌而已。其實“聰”和“明”都只不過是反射，而且還是一種有條件的反射。所以我說，圣經上的故事是值得思考的——上帝早就吩咐過人類的第一代夫妻，不要吃那智慧樹之果，然而這對男女卻偷吃了(據說是受了蛇的教唆)，所以受到了上帝的懲罰，被趕出了伊甸園。應該說，古猶太人的這種思考確是一種真正智慧，說它是先知先覺的預言也毫不過份!

然而，人，生來就是要偷吃智慧果的，幾千年來，那條可憐的蛇是背的黑鍋。老子的無為也罷，釋逛的色空也罷，乃至古希臘人和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也罷，都只能成為人類中有限的個人的有限實踐，甚至，這種實踐幾乎只能作為一種境界而存在。我再蠢，總還不至于會想抓著自己的頭發將自己提將起來離開地球!我想說的只是，這位印地安人首領的話至少可以提醒我們警惕自己：不要暴殄天物!

“蜀山無，阿房出。”城西有小山一座，形如臥獅，叫獅子山。建城二千五百年未曾位移的古城終于大動，開劈新區，大路進抵山麓，寬闊平坦。一日，我一人一車一瓶濃茶，一路悠哉游哉，也確實為兩旁的高樓大廈激動過一陣而且發為奇想：覺得一部五千年的中國歷史是否在此分水呢——這以前都是政治的、政權的斗爭史，這以后便是經濟的、生產的斗爭史然而，一上獅背，這興奮就陡然消失了!

圈占的田園荒蕪狼籍，采石的山巖滿目瘡痰。人，在饕餮天地，糟踏自然!

于是怏怏而歸。歸來，見桌上有畫冊一本，恰巧是新區的宣傳品，照片以外，當然還有不少顯赫的題詞。都題得好，都題得妙，可惜的是竟沒有一個人想到寫這樣的四個字：

“節約自然”。

責任編輯張守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