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寧
一九九五年春,理論界的朋友們一方面陶醉于十多年來體制改革的巨大成就,另一方面又對經濟發展的前景憂心忡忡。在學術研究業已商品化的今天,要想在花花綠綠的各種刊物中找出幾篇切中時弊的嚴肅文章,恐怕不比在熙熙攘攘的白溝市場上選中幾個真正的意大利名牌手袋容易。因此,為了對關系到中國未來發展的長期問題進行一點科學的探討,除了借鑒西方經濟學的一般規范外,還必需對一九七九年以前改革理論先驅者們的文章有所了解。顧準所作《資本的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發展》一文,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之一,是作者長期冷靜思考的結晶。它不僅給我們提供了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范例,而且其中的一些結論直到今天對我們的學術研究仍具有重要的啟示。
長期以來,“絕對貧困化”問題實際上不是被當作一個學術問題來研究,而是被當作一個政治問題來處理的。這種態度不僅傷害了許多好人,其危害性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硬把“絕對貧困化”作為無產階級革命合法性的依據,則在理論上存在著一種潛在的危險:一旦“絕對貧困化”在學術上受到了挑戰,無產階級革命的合法性就受到了懷疑。其實二者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絕對貧困化”的提法來自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馬克思本人沒有直接講過什么“絕對貧困化”。作為一篇基于英國工廠視察員報告的研究成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的科學性無可置疑,但恩格斯并沒有打算把“絕對貧困化”發展成為一種系統的理論。他在此書再版時所寫的跋,則指出了該書出版以后英國工人階級生活的某種改善。馬克思在批判拉薩爾“鐵的工資規律”時指出,調節工人工資的規律不是鐵的,而是有彈性的。雖然他在《資本論》中強調資本有一種壓低工人工資的傾向,但同一本書中關于利潤率降低趨勢的論述則提示,工人階級通過有組織的斗爭,可能分享資本主義生產力發展所帶來的文明成果。一百多年來的史實證明,資本主義發展從長期來看,的確提高了一個國家的普遍工資水平,而不是壓低了它。顧準認為,“后進國家的低工資使它們的物價便宜,競爭能力強,積累率高”,成為“后進國家得以發展資本主義的動力之一”。這與現代西方發展經濟學有關“后發優勢”的分析是一致的。不過,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對原始積累時期“絕對貧困化”現象的描述,也應當引起我們的注意。盡管社會制度不同,過度積累的消極后果,也有可能反映到部分居民的“絕對貧困化”上。大躍進以后不少農村餓死人的教訓,近年來見諸報道的“血汗工廠”及童工、女工的悲慘遭遇,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道理是對的,但政府不能放棄救助低收入階層的責任。這不僅僅是一個道義問題,特別是在經濟起飛階段,如果弄不好,也有可能轉化為嚴重的經濟問題和政治問題。
出于當時的政治、歷史條件,顧準沒有能夠對傳統社會主義經濟體制下的積累模式公開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只是指出了斯大林關于消費品是商品,生產資料不是商品的觀點中存在的矛盾:“把這個不能分割的社會生產之流,分割其中一部分稱之為商品生產,另一部分稱之為非商品生產,于是馬克思主義的再生產理論就被支離割裂,無法理解了。”這正是理解傳統計劃體制下積累模式的鑰匙。農產品的低價格決定了工業勞動力的低工資,工業制成品的高價格導致了工業的高利潤,利潤的計劃轉移進一步增加了重工業的積累,從而使重工業自我服務型的經濟增長成為事實。這種積累模式雖然在十月革命后的七十年中已經使蘇聯從一個落后的農業國轉變成一個發達的工業國,但其內在的深刻矛盾不只是造成了農業的凋敝和工業的低效率,而且最終導致了蘇聯經濟的崩潰。不管是由于起點低,還是人口增長過快,傳統的積累模式沒有使中國完成從農業國向工業國的轉變。傳統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能夠在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落后的經濟基礎上實行,其政治前提是全體人民特別是農民的獻身精神,以及政府極高的行政效率。這是百年以來中華民族的屈辱歷史和長期革命戰爭的寶貴遺產,但我們卻沒有加以珍惜。反科學態度的大躍進及其后果,動搖了農民對政府的信賴;文化革命過度的政治斗爭,則破壞了干部隊伍的理想和紀律。這是傳統計劃體制在我國過早天折的根本原因,也是市場取向的改革在中國得以順利起步的重要因素。從研究角度出發,還應當指出社會主義積累模式的另一個特點。無論是蘇聯,還是改革前的中國,在工業化的努力中,從與西方貿易的比較優勢中獲利甚少,勞動力低廉得令人難以置信。對這種封閉發展模式的批評現在已經是司空見慣了。然而在紀念二次大戰結束五十周年之際,不妨提出另一個問題:如果蘇聯、中國采取德國和日本的發展模式,對世界的和平與穩定來說,難道一定是一件好事嗎?
原始積累不可能沒有代價,只不過有些代價體現在民族國家內部,有些則體現在外部罷了。蘇聯、改革前的中國與西方國家的類似發展階段相比較,一個顯著的特點是積累率特別高。問題在于,這種特殊積累模式帶來的高積累率,并沒有充分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換句話說,為了達到一定的經濟發展水平,所付出的代價過高。這就牽涉到一個積累效益問題。積累率高,積累效益不一定好。以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為例,當年的積累率高達國民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但那些形形色色的土高爐、反射爐,對下一步的經濟發展,甚至對重工業自我服務型的增長都幾乎沒有什么用處。為了維持一九五八年鋪下的全民辦工業的大攤子,一九五九年的積累率超過了百分之四十,直到把國民經濟拖垮,被迫進行強制性的調整,積累率一直降到一九六二年的百分之十左右,才慢慢恢復過來。這個教訓,值得我們永遠記取。積累效益不好的另一個原因是出于備戰考慮導致的經濟結構扭曲。據統計,改革前國家基本建設投資的三分之一放在三線建設上,人員、設備都是當時第一流的。但工廠建在山里,投資成倍增加。建成以后,國際環境發生了變化,軍品任務越來越少,生產民品則成本過高。遷出來吧,花錢可能比建個新廠還多。政府處于兩難的境地。關于經濟結構扭曲造成國民經濟整體運行效率不高的問題,一九八O年世界銀行中國考察報告中有詳細的分析。改革十五年來,經濟結構扭曲問題并未得到緩解,在某些方面反而更嚴重了。在放權讓利的總格局下,各級政府重點投資、低水平引進的耐用消費品生產線,無論是洗衣機、電冰箱還是電視機,都有好幾百條,最后有效益的每種產品不過一二十條線,其余的生產線大量閑置,積累效益何在?耐用消費品生產上的低水平重復建設,加上能源、交通、通訊等基礎產品和基礎設施建設的瓶頸,迫使九十年代以后我國積累率一直保持在較高的水平上。問題在于,如果積累效益得不到改善,這樣高的積累率能夠長期維持下去嗎?
關于后進國家工資成本低的競爭優勢問題,顧準舉出了一個相反的例子,即美、加、澳類型。“其特點是廣闊無垠的新土地,家庭農場的大農經營,造成高工資的底子,它使工業一開始就不能不實行高度機械化,產生了福特主義、泰羅制度、產業合理化等一套古老的資本主義國家未見過的東西……”在一定的發展階段,過多的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存在,不僅不利于資本密集型工業的發展,而且還是社會不穩定的根源。人口的超前增長,是一切發展中國家面臨的嚴峻挑戰。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曾經走了一個大彎路。從人與耕地的比例來講,解放初期的中國人口已經足夠多了。如果從那時起中國就有計劃地控制人口增長,以后的問題就會好辦得多。但那時中國人多子女多福氣的陳舊觀念,在勞動創造財富的新理論下得以發揚光大,三十年的人口增長超過了歐洲、北美人口的總和。不講經濟政策上的失誤,僅是人口政策失誤這一條,就將中國人的平均生活水平降低了一半以上。當我們開始認真抓計劃生育的時候,耕地與人口的比例已經下降到生態環境崩潰的邊緣。教訓是十分慘痛的。勞動創造財富,這個道理是不錯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類活動都能稱之為勞動。在稱之為勞動的人類活動中,也并非所有的勞動都創造財富。現代生產勞動得以進行的基本條件是人與機器的結合。所謂機器,抽象來講就是資本。沒有資本積累,現代生產就無法進行。主張多子多福的人忘記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即人本身首先是一個消費者。如果一個人在工作年限內創造的價值不足以支付他一生的消費,就不會有積累產生。不將這個道理講清楚,則每個人都認為社會有義務養活自己,而不去問問自己是否為社會盡到了責任,提供了積累。我國人口增長還要持續二十年以上。屆時,中國將進入老年化社會。如果我們目前不能在勞動力比較年輕的時候加快經濟的發展,為社會提供足夠的技術、資本積累,二十年后,中國將面臨十分嚴重的社會經濟問題。
與希臘、羅馬所代表的西方文明相比較,中國是東方文明的集大成者,其文化傳統與西方國家大不一樣。中國歷史上很早就形成了中央集權的專制主義政府。與此相適應,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官僚制度,根據顧準的研究,中國歷史上沒有出現過自治市,也從來沒有產生過商業本位的政治實體。這就是說,中國社會的組織資源一直集中在政府內部,民間的自組織能力很差。改朝換代的農民起義軍,往往一開始就模仿它所反抗的那個政府的官僚組織制度。就連近代的太平天國,雖然打著拜上帝會的旗號,也未能逃脫這一規律。因此,中國革命勝利后,動用政權的力量,進行計劃體制下的強制積累,應當說是順理成章的。這一體制未能達到預期的發展目標就運行不下去了,其原因也是政治的而不是經濟的。改革以后,隨著中央行政權力的削弱,國民收入分配格局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集中模式的積累失去了存在的基礎。不過,事情也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樣,出現了什么多元化的民間投資主體。投資積累的主體仍然是各級政府。這種分散了的政府主導型投資積累模式,沒有解決投資額約束問題,又增加了一個低水平重復建設問題。那些所謂的民間投資主體,都與各級政府官員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擺脫政府控制的努力,在鄉鎮企業中也很少取得成功。這種由各級政府控制的、分散的、低效益的投資積累模式得以存在的原因,是中國老百姓過高的儲蓄傾向。不管西方人如何不理解,高通脹、負利率條件下儲蓄的高速增長,維持著投資積累的高速增長,支撐著經濟增長的高速度。九十年代以來的這種增長格局能否持續,取決于老百姓對儲蓄的信心。中國歷史上與政府相對應的組織資源是家族。在國民收入分配繼續向居民傾斜的條件下,家族有可能扮演投資積累主體的角色。海外華人財團的崛起已證明了這一點。問題在于,家族扮,演這一角色,要求政府能夠提供平等競爭的市場環境。在各級黨政機關紛紛辦“實體”的情況下,政府能夠履行這一職責嗎?
從七十年代中期開始實行計劃生育政策時算起,二○一○年以后中國將逐步進入老年化社會。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或地區在人口老年化以后經濟起飛的先例。留給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時間只剩下十五年了。如果目前這種高積累、低效益的增長格局繼續下去,中國將喪失進入現代工業國家行列的又一次機會。誠然,自顧準寫下“資本的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發展”一文以來,中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正如顧準所說:“中國人從來是經驗主義的”,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相比較,中國改革的辦法是相當成功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的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勝過一打戈爾巴喬夫的五百天計劃。然而,經驗主義的消極面,是壓制科學批判精神的發展。因此,我們改革隊伍中的某些朋友,也患了一種“史官文化”病。他們或許是出于文革時期派性斗爭的經驗,對改革中出現的問題總是遮遮掩掩,不愿進行進一步的剖析,總怕“給改革抹黑”。殊不知,由于中國傳統的習慣勢力之強大,那種“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的事情發生是不奇怪的,一位醉心于改革的朋友擔心:如果現代企業制度這服藥再不靈,那可怎么辦呢?這說明奏折條陳式的改革理論研究已經走到盡頭了。理論來源于實踐。不對改革實踐進行批判性的總結、歸納、升華,理論就枯竭了。而要對改革實踐進行批判性的總結,改革者就要首先剖析自己,不要陷于種種既得利益的包圍之中。人口老年化到來之前的十五年,是對這一代中國人自信心和智慧的挑戰。我們面臨的是一個高速低效、危機伺伏的國民經濟,一個行政協調失靈,市場秩序初建的經濟體制,一個信仰發生危機,又被金錢攪和得全民浮躁的社會,政策選擇是十分困難的。或許在這種情況下,危機本身就是一條出路。恐怕也只有危機才能重新振奮那股已被漸進式改革消磨掉的英雄主義氣概和宗教般的熱忱,沒有激進派的偏執,歷史上哪會有成功的革命?然而,誰敢說中國不再創造奇跡呢?五千年不間斷的文化傳統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七日晚改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