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夕
《崩潰與重建中的困惑——魏晉風度研究》以“魏晉風度”為個案,深入探討產生普遍的社會、道德反常現象與文化轉型之間的關系;總結歷史的經驗,為當今的文化轉型提供一個有價值的參照系。
作者認為,在中國古代社會的思想史上,曾出現過兩次大的變革:一次是自春秋戰國時代的百家爭鳴經《荀子》、《呂氏春秋》、《淮南鴻烈》至董仲舒而整合成為天人感應神學;一次是自魏晉玄學經三教互補、三教合流至宋代理學家們而整合成為理學。而漢末魏晉之時,則正好處于由天人感應神學向理學的巨大轉折的時期。舊的權威思想已經崩潰,而新的權威思想又還在探索、構建之中,人們在信仰、價值、符號、模式等方面失去了聯系,人與神、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出現了疏離,因此而導致了人們精神上的憂慮、煩惱和痛苦。人們為了渲泄、排遣、忘卻內心的巨大恐懼和焦慮,便終日將自己投入到“行為主義”和自我折磨之中,出現了社會和道德反?,F象的風靡一時。據此,作者給“魏晉風度”作出了這樣一個定義:“所謂魏晉風度,是魏晉時代的士大夫在權威思想的崩潰與重建過程中的精神上的迷惘與困惑的外在表現”。誠如繆鉞先生所言:“這是一個科學的論斷,使人耳目一新,有開創之功”。
文化轉型有一個崩潰、重建、定型的過程,與之相伴隨的是社會、道德反?,F象的出現、高漲,然后趨于消歇。
東漢后期,天人感應神學逐漸崩潰,所謂的“魏晉風度”便開始興盛起來,如順帝以降“酒酣之后,續以挽歌”風氣的盛行;桓、靈之時及時行樂思潮的蔓延;馬融的達生任性,“前授生徒,后列女樂”;孔融的“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何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的“跌蕩放言”;禰衡的裸體擊鼓辱曹;戴良的仿效驢嗚娛其母等等表現就是一種明顯的標記。到王弼、何晏等人建構“道本儒末”理論的正始年代,又增添了盛行食五石散的新內容。在以往的學者看來,魏晉士大夫嗜食五石散主要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是滋補強身,二是延長壽命。而本書認為,是因為他們心中存有巨大的焦慮。人們是通過食藥后的強迫性的無休止行動和“違人理,反常性”的痛苦折磨的途徑來忘卻自己的存在,渲泄、稀釋內心難以忍受的焦慮。司馬氏對曹氏宗族和“正始名士”的大肆屠殺,導致個體與社會的矛盾進一步激化,于是出現了嵇康、阮籍等人建構的具有激烈反社會、反傳統性質的“越名教而自然”的理論模式,人們心中的焦慮也因此而變得更加強烈,致使社會、道德的反?,F象彌漫風行,進入高潮。所謂的“魏晉風度”,主要表現在這一時期。隨后,向秀、郭象注《老子》,建構“內圣外王”的理論模式,協調了自然與名教,個體與社會的矛盾對抗。接著,東晉的葛洪、張湛等人又予以補充、完善,建構出儒、釋、道三教互補的理論模式,進一步消解了長久困擾人們的死亡恐懼。至此,新的精神支柱的框架基本形成,文化上的轉型也基本上實現,人們心頭的焦慮、困惑便逐漸淡化,“魏晉風度”也就隨之而消歇。
文化的轉型是一個“權威思想”的崩潰與重建的過程,而權威思想的崩潰瓦解則不同于一般的社會動蕩、改朝換代,它不是某種局部的頹毀衰壞,而是整個價值體系、道德準則、行為模式的總崩潰,是整個文化基礎的動搖和失序。因此必然會導致人與自然、與社會、與傳統、與他人之間聯系紐帶的斷裂,進而致使人們精神空無,陷入緊張、焦慮和孤獨之中。今天,歷史又走進了一個文化轉型的時期,讀《魏晉風度研究》,更有一種親近之感。
(《崩潰與重建中的困惑——魏晉風度研究》,馬良懷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四月版,3.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