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倫
記得胡適有句名言,大意是,歷史像個服從的百依百順的女孩子,由著人們涂抹和裝扮。此言之所以有名,時不時被人引用,全賴四十年前那場批判俞平伯的運動。其中胡適首先被殃及,這句話也就被當作實用主義(也譯作經驗主義)實行了示眾。批判者批判說,此話既主觀又唯心,十分反動。
由于它十分反動,于是贏得十分有名。
歷史就是歷史,歷史是什么樣子,它就應該是什么樣子,不能隨意涂抹和裝扮。但這句話其實是胡適介紹和解釋美國哲學家詹姆士(W.James)的經驗主義的內容和論點時說的。原話用的是“實在”而非“歷史”。胡適引用了詹姆士的原話:“實在好比一塊大理石到了我們手里由我們雕成什么像”,并解釋說“如同一百個大錢,可以擺成兩座五十的,可以擺成四座二十五的,也可以擺成十座十個的。”
這里的哲學問題,本文無意探討,但在讀我們的生活,我們浩瀚的史籍和歷史文學時,卻時時出現這位百依百順的女孩子以及那塊大理石、那些大錢。我們古代的直到當代的史家、文章家、藝術家,雖然不懂或信奉實用主義,但卻時時看到他們實用著實用主義。有,可以實用主義為無;無,可實用主義為有,壞種給以俊扮,英雄去當丑角。一筆在手,又涂又抹,刀鑿在握,又塑又雕。
實用所以成了主義,是因為它所在多有,對許多人,許多事,無論古今中外,它都實用,并非某位聰明之士的獨家創造。政治家用它來縱橫捭闔。對內對外,見之于政策、宣言、聲明、協定、條約。今天的友誼牢不可破,明天就是殊死的仇敵。心中盤算著對方那塊肉適于清燉,那塊肉適于紅燒,而面對面地微笑、握手、拍肩膀。前天簽了字,后天就可以撕毀。從前定你罪該萬死,是正確的,現在改正你,也是正確的,他從來沒有錯誤,正確就是他的實用主義。歷史家記錄歷史、平章人物,得以對上頭有益和以對己無害為度,最高境界是使權力者高興,起碼是認可。文學家創作是如何筆下生花,能把升平點綴,準談風月,且談風月,還“我必須察言觀色將他防”,阿慶嫂的機靈不可少。否則便是我活你死,你死而我活。有時施舍一點寬仁大度,允許你發點牢騷,語言帶點兒酸性,那也是實用主義,顯示為政開明,有助于穩定。
實用主義是能積極為政治服務的主義,功利色彩很突出,功用、效果是首先考慮的問題。沒有實用主義,就政治不下去。幾千年的中國史,主要篇章寫的是政治斗爭,形成權力轉移和改朝換姓的頻率極高。一般說,本朝人只記史而不修史,修史主要修前朝,前朝要盡可能的壞,倘本朝比前朝壞上十倍,那就得寫前朝壞過百倍。而檔案、史料又為前朝人所記。前朝人又不能不帶有他的個人色彩,如立場觀點、愛憎好惡,特別是利害考慮、政治考慮而昧了良心,而迫不得已。這樣,歷史的真實性可靠性就無法百分之百,或一折二扣,或七扣八扣。孟子曰“盡信術,不如無術”,李子曰:“盡信史,必為史誤”。當然,李子還不致于成為顧頡剛那樣的疑古派。
唐玄宗當了扒灰,御史們就不敢直書一句“楊玉環,壽王妃也,上憐而奪之”,而只能求助于模糊語言或把真事隱去,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就是采用了這一原則。又如唐太宗殺了弟弟元吉,就立即占領了兄弟媳婦的床幃,還把隋煬帝的蕭后攬入懷中。誰敢公然揭下老底?你敢?你活得膩味了?在封建專制淫威之下,皇帝尊嚴不可侵犯,舉凡一切不敬于皇權、觸犯了圣諱,都屬悖逆,悖逆當死。用當代話說,叫“惡毒攻擊偉大”,你惡毒攻擊了,偉大會給你個什么下場,你總該明白。即使當事者已死,而他的子孫還在“偉大”著,那也不行。白居易的《長恨歌》就是,白居易很懂實用主義,生活得不錯,實用主義有利于健康長壽。
陳壽著《三國志》,說諸葛亮“武略非其所長”。可是劉備兵微將寡,有了諸葛亮才能占荊州,取益州三分天下有其一。七擒孟獲,武也,擒而縱之,略也。六出祁山,使地廣兵強的曹魏枕食不安,司馬懿畏之如虎,若說他武略不足,似乎說不過去。他的不能“恢復漢室”,有諸多政治經濟因素。陳壽是陳式之子,陳式因罪被諸葛亮處以髡刑即剃光頭。雖然保存了腦袋,卻蒙了奇恥大辱。陳壽看著老爹的光頭,心中決不會舒服。而他由蜀漢入而為司馬家史官,若正確評價諸葛亮,大約也會招忌,司馬家子孫都患有妒病。諸葛亮武略不足,言外是司馬懿武略很高,不媚而媚了司馬氏。因此,直到整個《蜀志》,篇幅最短,著墨最少,未有濃妝而多為淡抹。要知道,陳是蜀人,蜀事他最熟悉。陳壽一為自身計,二為司馬家政治需要而成了實用主義者。
歷史小說和歷史題材的戲曲,更可說明實用主義的妙用。諸葛亮在《三國演義》里有妖道、術士類表演,目的是寫他的聰明智慧與超人。曹操是個陰謀奸詐的典型,在戲曲里,臉上被涂上一層有別于小姐太太們用的那種白粉。蔣于是位俊才,鼻子上也抹了白粉一塊,真是“一臉之紅,榮于華袞,一鼻之白,嚴于斧鉞”。諸葛亮小周瑜十歲,但他二十七歲出山時,便已長髯飄灑,仙風道骨。周瑜則始終是個小白臉,唱小生腔,直到死胡子也沒長出一根,令人懷疑他受過宮刑。京劇《臥龍吊孝》,諸葛亮儼然兄長,大哭“公瑾弟”。兩位大歷史人物的臉互換了位置,胡子按作者的需要而長。因為作者有正統觀,代表正統的諸葛亮,應該像位長者,高人,表示穩重、成熟,胡子就應當提前生出。周瑜,狹隘、妒嫉,諸葛亮面前,每每弄巧成拙,經驗不足,手段也太嫩,就當個“公瑾弟”吧。
大約讀點《左傳紀事本末》的,都會知道有位史家董狐,他曾被孔子稱為“良史”。
春秋時代,趙穿殺了晉靈公,而董狐記的是“趙盾弒君”。趙盾覺得冤枉,董狐則認為趙盾身在相位,事后又不討伐弒君者,證明趙盾是趙穿的后臺,雖非親自發動、領導,但他負有責任。那時趙家一族權傾朝野,而董狐不畏。幸虧趙盾還有些大度,并未給董狐什么處分,倘他像齊國的崔抒,董狐的腦袋早就搬家了。
崔抒因齊莊公侵占了他的夫人棠姜而動了刀子,于是有位“大史”記上了“崔抒弒其君”,結果送了命。“大史”有三位弟弟,也都是史官,二弟接著還是寫上“崔抒弒其君”,二弟被殺。三弟繼續寫,也繼續被殺。臨到四弟,依然寫上那五個字,這才使崔抒覺得沒了辦法而放下屠刀。可是假定四弟也被殺了呢?當時就有位叫“南史氏”的,聽說已死了三位,便拿了竹簡奔去,準備拼老命也是“崔抒弒其君”。我想即使南史氏也被殺了,那么也還有非史官的人在,有眾口可以相傳。殺人滅口,你總不能殺掉一切人,關閉一切口。
企圖用殺人手段來抹去自己的罪惡,等于以血洗血,越洗越紅,越洗越腥。
實用主義不是長效藥丸,只不過暫時緩解下休克狀態。秦始皇焚書坑儒,自以為儒生們再也不能來搗亂,但《司空圖銘》曰:“秦坑儒也,儒坑秦也?”何況孔壁仍在,可以藏書,更有“漏網右派”可以口誦。不準刻版,不準著錄,可總有些癡漢、書呆子,愿舍身求法,冒險著述。此之謂“私史”“野史”。筆者對此類史頗感興趣。因為不是“遵命修史”“奉旨填詞”,顧忌、政治考慮就少,可信性相對就多。
滿清入關,大搞文字獄,呂留良因著史而被掘墳曝尸和滅了九族。又對一切書籍采取了收、毀、禁、刪、改五手。人們但知《四庫全書》,其實根本不“全”,《四庫全書》是在這五手之下搞成的,具有文化浩劫性質。然而這五手本身也構成了他的劣跡丑史。
書中凡不利于他們的,直到“胡”、“東胡”、“胡虜”、“腥
中國人歷來講究以史為鑒,史有鏡子作用。但是也有威懾、遏阻作用。盡管史官放棄責任,壞皇帝之惡總還會傳之于人口,布之于天下。諒也有對人民對歷史對子孫負責的志士,不計成敗利鈍,拋掉實用主義,去修野史,塑形象,揭瘡疤。不能發表,就“束之高閣”(倘有高閣的話),藏之箱篋,以期使那些皇帝、亞皇帝、類皇帝們的惡行,曝光于后代。
筆者多么希望有這樣的志士,也許已經有了,只是不知他們在那個角落,在那座燈下?我祝禱他們文思潮至,筆墨平安,大作功成,并將名垂千古!
還那個女孩子一個真實的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