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衛國
西方中心論現在似乎是一個很時髦的話題。其實,無論是東方主義還是西方主義,所想闡述的無非是這樣一個道理:我們該如何處理和其他民族的關系。
在我看來,這種討論實在是很情緒化的,因為要涉及到其他民族,它的結論必然和民族的尊嚴聯系在一起。雖然大家都承認世界的文化應該是多元性的,但是在現實里,當各種文化互相碰撞時,不可避免地會出現某一文化形態在某一特定的時刻占主導地位。因此,盡管在理論上或在理想王國里盡可以大談不同文化間的平等溝通,然而在現實生活里卻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各民族盡可以和平相處,但各種形式的競爭卻是不可消除的。有競爭,自然就有占上風的,也自然就有處在倒霉的下風的。占上風的,因為其占上風,自然會得出他代表先進勢力的結論,也自然要求想和他對話的人使用他的那套話語體系。處下風的,自然沒有那么瀟灑。欲使用占上風的話語體系,自身的尊嚴自然不能答應;欲堅持使用自己的話語體系,可占上風的自然不會答理。在目前對于東方諸民族來說尤其是如此。對于東方的學者來說,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證實科學這東西并不是西方人所壟斷的,所獨有的。它是東方民族古亦有之的。因為按一般理解,科學和理性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張汝倫先生所說的“沒有理性的經常喪失就沒有科學的進步”(《讀書》,一九九四年第十二期),無非也就是想證明理性不發達的民族和科學進步也許有某種關系,也能有所奉獻。我覺得這便是我們許多東方學者的尷尬之處。
嚴格的科學,其實是容不得情緒的,說白了,它和人的尊嚴不相容的。科學只承認事實的尊嚴,實驗結果的尊嚴,即所謂的humilitybeforethefacts。如果我們按著這條思路走,在探討問題時忘記自己的膚色,只承認所發現的事實,也許我們更能接近一些真理。但是,即便是這種對科學的定義,嚴格說來也是西方人的定義,或者說,是西方人最先下的定義。如果我們退一步說,這確實是一種公認的對科學態度的定義,只是西方人先他人而下了定義,那么令人遺憾的是,這條在自然科學里得到徹底的定義,在社會科學的領域里,這也只能是理論上的可能,是理想化的憧憬。因為社會科學的實驗對象是人,是和實驗者有著復雜的關系的人。自然科學的解釋是針對物的,而社會科學卻是解釋人;物不會提出它自己的解釋體系,而人卻會根據自己不同的情景提出反解析。由于不同的話語體系有著自己的獨特結構,或者說不同的人與所涉及的對象構成不同的關系,對象所處的位置自然不同,因此,不同的話語體系不太可能對同一對象產生相同的結論。這里說的所謂的關系,其實就是人的尊嚴,具體地說,就是話語使用者的尊嚴。成中英先生認為“我們能把‘以通變合和為典范的(周易)創新思維看作解救西方內在精神與思想矛盾糾結的方案與對癥劑。”(中國社會科學輯刊,一九九四年秋季卷)這顯然是東方人一廂情愿的事情。
由此我想說明,關于西方中心論的爭論是沒有多大意義和不可能有結果的,因為對這個問題所做的結論,完全取決于你用哪一套話語體系。維護西方中心論者,操持著占上風的西方話語體系,自然會按照他們體系所做出的解釋,得出有利于他們的結論。而反對西方中心論者,或是因為自身的尊嚴,堅決地抵制西方體系。他們使用的是他們自己的那套話語體系,這樣他們的結論是不言而喻的。最苦的也許是一些像我國眼下的一些學者,或是因為不想顯得落伍,或者說是為了更好的交際,或是真心信奉西方的話語體系。他們想使用西方的話語體系,但他們又擔心自己的尊嚴受損。于是他們苦心孤詣地想得出西方體系里所有的東西,在東方都是古亦有之的結論,在西方的話語體系里尋找東方的尊嚴。這種努力的結果,自然是非驢非馬,讓人啼笑皆非。西方人講邏輯,我們東方人的邏輯也一定是他們所描述的那套思路。西方人邏輯的最基本形式是modus ponens,他們翻開歷史一看,我們幾千年以前也早就有了這東西。西方人講三段論,我們自然不會是四段。最荒唐的笑話是我國的一位語法學家在強調漢語有形態變化時,再三重申,如果我們承認漢語沒有如同西語似的形態變化,那么漢語就成了落后、不發達的語言了。似乎唯一能與西方中心論抗衡的就是他們有,我們也有。
必須指出的是,這種做法既沒能維護東方的尊嚴,也顯然不是在做所謂的科學學問,而是在削履適足,在西方的話語體系里找東方的位置。這是配對游戲。這種做法的本身是和西方的所謂科學思想相悖的。我總覺得,如果我們真的承認現行的科學程序是標準的、先進的程序,或者說現行的西方那套話語體系有很強的解釋力,那么應該做的事情便不是簡單的配對,而是按照現行的科學程序對東方進行考察。首先要說明的不是東方是否有西方話語體系所規定的東西,而是要遵循最古典的科學方法,也就是伽利略幾百年前所總結出的一套程序來考察:一、認準一個問題;二、做一個推導性的猜測;三、預測這個猜測可能帶來的后果;四、用實驗來考察預測的正確性;五、最后根據猜測、預測、實驗結果形成最簡單的理論。
西方的話語體系是建立在對自身系統的考察上的。也就是說,在建立這個體系時,東方的事實并沒有被考慮進去。它的眾多結論和術語,雖然極其嚴密,但這種嚴密性是針對其自身而言的。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假定西方的理論不能適用于東方,可我們如果真的打算將這套理論運用于東方,我們就必須論證其適用性。既然我們已經接受了西方的理論,我們就必須排除自身的尊嚴干擾,依照古典的程序,不偏不倚地,毫無顧忌地讓事實說話。遺憾的是,現在的許多做學問的,在運用西方體系時,很少考慮適用性因素。所以,學問也變得好做了。只要有西方的理論,拿來一套,套成了,變成了成果。套不進去,自然覺得悲哀,不過不是覺得帽子不合適,而是頭長得不合標準。西方的理論,不經論證就成了絕對的權威。
用這種方法來分析自己,不僅丟棄了尊嚴,而且也丟棄了真理。這只是一種自我愚弄而已。那位在去年年初漢城國際亞洲哲學與宗教研究學會的成立大會上難為中國學者的美國教授,自然有氣人的一面,不過我卻以為很是反映了西方許多學者對我們過于心急地使用一些未經考察、論證的西方術語的疑惑和反感(《讀書》,一九九四年第十二期)。這自然又加重了東方學者的痛苦。我們在運用現行的西方話語體系時,并不能像西方人那樣隨和,我們得首先證明它的適用性,然后才能將其揮之、舞之。
適用性的論證對于我們實在是一個艱巨的、耗時的過程,因為我們必須證明,依據我們的原始資料,我們也能推導出西方人根據他們的資料所推導出的結論。這也就是學術里最乏味、最耗時、最費力的從事實出發。西方人在形成他們的理論時,沒有把我們考慮進去,可是如果我們打算運用這些理論,我們就必須替他們把我們考慮進去之后,我們必須發現我們并沒有構成能足以推翻某一定義的例外。否則,這個理論無論它怎樣吸引人,怎樣強大,我們也是不能信手拿來用的,因為它可能有很強的適用性,但它不適用我們。
對于不幸處于下風的話語體系來說,要么堅持自己的體系,頑強地、不顧一切地用自己的體系解釋一切;要么就依照占上風的話語體系去重構一切,這就自己的尊嚴來說自然是痛苦的。非驢非馬的中庸之道是行不通的,最多也只能拼湊起薩依德所謂的一種對自身沒有任何解釋力的“殖民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