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陽
一場由文學界引發的論爭正在向文化界之外波及。它使近些年頗有些沉寂的中國文化界顯得熱鬧起來,也使近年來文學界那一片安貧樂道歌舞升平相互吹捧的風氣受到極大的沖擊。爭論中凸現出來的唇槍舌劍且頗有些勢不兩立的兩個陣營,一方是以著名青年作家張承志、張煒等一大批新銳青年批評家為代表,另一方則是以著名中青年作家王蒙、王朔和一批“后現代”的青年批評家為主將。這場爭論不僅以其雙方主要陣容的年輕,而且以其涉及到的與青年直接相關的社會價值評判,正在日益引起人們的關注。
爭論的緣起
引致爭論的直接背景是商品經濟迅速發展的今天,以金錢為軸心的世俗化傾向在中國社會生活各個層面的日益擴張,使文學創作日趨世俗化商品化,新時期以來的純文學創作“陷入危機”;與此同時,被認為是躲避崇高躲避理想消解道德消解價值“千萬別把我當人”、“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痞子”文學,以及形形色色的以色情、暴力、或自戀或自虐的“閑適”文字在書攤上的大量走俏。與這種創作現象相伴生的是,一批自認為具有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的知識分子對社會性的價值失落、道德失范的擔憂,以及對自身責任、角色的困惑和對前途的深深焦慮。
1993年第一期的《讀書》雜志發表了王蒙《躲避崇高》一文,全面評論了王朔的創作。王蒙認為,王朔的創作“是非常中國非常當代的現象。曲折的過程帶來了曲折的文學方式與某種精明的消解與厭倦,理想主義受到了沖擊,教育功能被濫用從而引起了反感,救世的使命被生活所嘲笑……他贏得了讀者。它令人耳目一新,雖然很難說成清新,不妨認作‘濁新。”王蒙認為,王朔“褻瀆神圣”的原因“首先是生活褻瀆了神圣,我們的政治運動先一次一次地‘玩了起來的!其次才有王朔。”“他和他的伙伴們的‘玩文學,恰恰是對橫眉立目、高踞人上的救世文學的一種反動。”
王蒙的這一篇《躲避崇高》以及對王朔等作家在90年代前后期作品的不同評價,成為這場爭論的導火索。《上海文學》1993年第6期以座談形式發表《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一文,青年文學批評家王曉明指出:“文學的危機實際上暴露了當代中國人人文精神的危機,整個社會對文學的冷漠,正從一個側面證實了,我們已經對發展自己的精神生活喪失了興趣。”張宏則認為:“這種危機在作家創作方面有兩種表現,一是媚俗,一是自娛。文學沒有自己的信仰,便不得不依附于外在的權威,一旦外在的權威瓦解了便只有靠取悅于公眾來糊口,這便是媚俗的方式,要不然就只好自娛自樂了。”張宏進一步指出:王朔的作品“以調侃的態度沖淡了生存的嚴肅性和嚴酷性,它取消了生命的批判意識,不承擔任何東西”,王曉明認為,在文學界的“先鋒”以及后來的“新寫實主義”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共同的后退傾向,一種精神立足點的不由自主的后退,我覺得這種后退而又自欺的現象,把這個時代的人文精神的危機表現得再觸目也沒有了。”
反對者則認為上述的觀點“充滿了斥責和教訓的貴族式的優越感。”針對“失落”之聲,王蒙等人認為:“我們有過人文精神嗎?在市場經濟和開放社會的環境中,人性的弱點固然暴露無遺,甚至令人沮喪;但在計劃體制和傳統意識形態中唯意志、唯精神論制造的‘虛假的崇高感、道德感(諸如大公無私之類)卻是一種偽人文精神,是抹殺和否定人的欲望和個性的。因此,我們或許應該尋找人文精神,卻難言失落。” 1994年第3期的《讀書》雜志以“人文精神尋思錄”為題,開展持續討論,論爭從純文學批評開始向文化理論界轉移。此后,《文匯報》從1994年8月到9月開展了“人文精神與人文操守”的討論,這是中國文壇對張承志張煒為主將的“抗戰文學”進行的第一次公開爭論。
道德理想主義,成為爭論的焦點
在這場論爭中,人文精神的倡導者認為當前必須提倡理想、崇高、對人的終極關懷,必須關注人的精神取向。但他們一般針對的是80、90年代之交的文學現狀,并通過對現狀的分析來發表各自對人文精神的理解。
而事實上,面對人文精神“大面積的崩塌和深層次的迷亂”的現狀,中國作家中拍案而起的早已不乏其人,這些作家懷著被褻瀆被侮辱的凜傲和理想主義的憤怒,著文明志,呼號以筆為旗、固守清貧、忠于信仰,為保衛人文精神的純潔而戰。
張承志、張煒、梁曉聲、韓少功以及余秋雨等被認為是他們中的代表。
張承志在“抨擊文壇墮落”的談話錄中曾痛心疾首:“一個像母親一樣的文明發展幾千年,最后竟讓這樣一批人充當文化主體,肆意糟蹋,這真是極具諷刺和悲哀的事。我不承認這些人是什么作家,他們本質上不過是一些名利之徒。他們抗拒不了金錢和名聲的誘惑,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抗拒的愿望和要求。其中一些人甚至沒有起碼的榮辱感、是非觀”,“現在的知識分子太臟了,甚至以清潔為可恥,以骯臟為光榮,以庸俗為時髦”,“就這樣一批無原則、無守操的文化,居然不但占據了文壇,還利用各種關系聯絡了電視臺、報刊,形成一種稱霸文化領域的‘勢力,控制了這個12億人大國的文化空氣,還有什么比這更荒唐可怕的嗎?”他在《中國作家》1994年第2期的歲末總結中坦露心跡:“本來自《心靈史》完成以后,我已經考慮不再執筆并結束文學創作——但是我無法做到旁觀”,他“深深感到的中國所面臨的危險形勢;以及我在北京感到的中國文化的可怕墮落這種形勢,使我無法掙脫近乎暴怒的一種激動。”
張煒則呼吁當前尤應“發揚魯迅的戰斗精神。”“一個以金錢為中心的社會,危機是必然出現的。金錢不僅是中心,久而久之還會是生活的‘原則。我們必須抵抗這樣的侵犯,必須藐視它的堂而皇之。”
面對道德理想主義者們的激烈呼喚,王蒙及青年學者李輝、陳曉明、陶東風等人也著文辯駁。王蒙認為,人們對理想、崇高等精神內容的強調是不能脫離具體的物質環境的,脫離了對人的物質存在的實際關注,就談不上人文精神。李輝也認為一味留戀和推崇信仰、理想與激情,“如果不和現實生活相協調,不以正常的方式表現,也常常可能趨向宗教式的狂熱、偏執。陶東風在題為《走火入魔的道德理想》的文章中稱,道德理想主義的道德不是著眼于建構一種切實可行的用以規范普通社會成員的日常生活的社會性或世俗性道德規范,而是把目標指向一種高標準的、超越的、準宗教化的道德,“中國當前的道德滑坡決不是因為大家都不是圣人,或宗教性道德的空位,而是連基本的道德規范與法律制度都不能有效地建立與運轉。所以,被道德理想主義者所反復標榜的終極關懷、宗教情懷,對于成就一個偉大作家、宗教家或許是必要的而對于挽救當前的道德滑坡卻是無濟于事的。”
問題與探討
許多人認識到,當前這場爭論中所談到的“人文精神危機”實際是知識分子生存狀態的危機,這就是:在失去了社會代言人的中心地位之后,知識分子應如何理解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如何面對大眾文化乃至世俗潮流的高漲?
也有人認為,這場爭論公開了在多元格局中知識分子集團業已存在的分化和分歧,并深化了在轉型社會中文化重建和知識分子角色、功能等問題的思考。
目前,這場論爭尚未有偃旗息鼓之勢。盡管爭論雙方在一些基本立場和觀點上尖銳對立,但人們所處的社會現實卻是有目共睹的,這就是一方面,市場經濟激活了社會、解放了人的潛能,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另一方面,由于法制尚未完善、新的道德價值體系尚未形成,市場經濟中的消極因素仍相當程度污染著社會風氣。面對這一現實,肩負著全社會精神主體建設的中國文化界究竟該如何作為?商品經濟條件下,道德理想以及整個知識分子人文精神應該注入何種新的內容?以道德理想主義為核心的人文精神之旗幟,是高揚、還是降落?這一切,無疑都是值得認真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