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艾禾
與其他許多領域類似,中國的電影界中導演們被劃分為好幾個“代”。在“文革”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年華、“文革”剛一結束就顯露出才華的謝飛、鄭洞天等人被稱為“第四代”;從80年代初開始崛起并很快在國際影壇大放異彩的是被稱為“第五代”的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李少紅、周曉文等人。十幾年過去,他們在中國影壇上直至今日仍是叱咤風云的人物。新的一代導演什么時候出來呢?
一部名叫《鋼鐵是這樣煉成的》的電影已經完成了全部外景鏡頭的拍攝,進入后期剪輯,大約在年底與觀眾見面。說起來,在中國每年要拍攝150部的電影,所以一部電影拍完了要上映并非什么新鮮事。新鮮的是這部電影是在號稱中國“第五代”導演的田壯壯幫助、扶植“第六代”導演的旗幟下拍成的第一部新作。
《鋼鐵是這樣煉成的》的導演是路學長。這位1989年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的青年導演,走上工作崗位五六年,才得到拍攝自己第一部片子的機會。然而路學長說到此并不顯得有多激動:機會來得是不容易,從這一點來說,我非常感激田壯壯。這幾年為了籌錢拍電影,我求過很多人,包括背起一個小包到海南去找有錢的人拉贊助……但是這幾年的經歷會對我有好處的,從長遠看,它會幫助我認識這個社會,品味人生。《鋼鐵是這樣煉成的》是路學長自編、自導,通過一支搖滾樂隊的成長經歷講述一群都市里的年輕人的生活體驗,或許這里片片斷斷就插進了路學長這幾年里的心路歷程:“我拍的全是感覺。首先是生活中感動了我的事,我體驗到了,把它寫出來,拍出來,再感動別人。”田壯壯說,他看了這部電影的毛片,“很棒,他們的感覺非常到位,完全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電影。”
作為“第五代”導演的中堅的田壯壯,早已蜚聲中外影壇,他的《獵場札撒》《盜馬賊》等片,已成為研究中國“第五代”電影的經典作品。功成名就的他,為什么不像他的同班同學們那樣抓緊時機拍自己的電影,而來做這么一件事?
這里一半是客觀原因,一半是主觀原因。
1993年,田壯壯拍出了他的一部新作《藍風箏》。這部片子是在未經電影局審查通過的情況下參加當年的“東京電影節”的,雖說獲了大獎,但卻嚴重違反了紀律,受到電影局停止拍攝電影的嚴厲處分。這兩年,田壯壯無電影可拍,卻有時間對中國電影進行深入的觀察和思考。他看了大量的電影,包括中國的、外國的、“第五代”的以及“第五代”之前的片子。
他想:為什么中國電影會有“第五代”的成功?他認為,這取決于幾個因素:首先是國家經濟的發展;第二是12年的“文革”的斷代把“第四代”導演最好的年華都磨掉了,而“第五代”一出來就正好趕上了中國最開放的年代。說到“第五代”的功績,那就是前四代導演基本是按照傳統的電影模式走的,個性的、叛逆的東西很少,而“第五代”卻個性非常張揚,內在的生命力旺盛,所以它會在世界上受到歡迎。但是現在已經過了十年多的時間了,“第五代”的電影開始趨于老化。說到這種老化,田壯壯說:“這是一個自然規律,不是誰能扭轉的。人們總要隨著年齡長大,年齡大了經驗就會多,經驗多了就必然會失去原來所具有的原始的幼稚的卻是真誠的激越和沖動。這是很正常的,你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藝術流派都是如此。我不知道你注意過每天早上那些鍛煉的老年人,我有時就會感到一種悲涼。因為到了這時候,人已經不是生命力的宣泄,而是維持了。”
所以中國電影的未來希望應該在下一代年輕導演們身上。大概是在1990年,田壯壯開始與那些被稱作“第六代”的導演們有了第一次接觸。當時他們在北影廠的招待所里一起籌備一個劇本,前后搞了有好幾個月。“雖然電影到最后也沒有拍成,但是我那時對他們已經有了一種感性的認識,初次萌發了要幫助他們的念頭。”到了今年年初,北影廠的新任廠長韓三平找到他,希望他能幫助做些工作。在韓三平的支持下,田壯壯的“吉光文化傳播中心”正式在北影廠開了張,所做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拍攝路學長、王小帥、婁燁等一批“第六代”導演的新作。田壯壯所做的事,包括從審讀劇本、策劃拍攝方案到籌集經費、疏通各種上下關系等等,“真夠費勁的,主要是心里累。不過也挺高興,到今天我也沒后悔。這批孩子聰明,對電影,他們與我們的感覺不太一樣。我與他們接觸,也是在跟他們學。他們沒有很復雜的人生經歷,但他們有最到位的、最直接的、對社會中處于最前端的東西的感覺和理解。而那些生活對我們有很多是得不到也接觸不到了。
“坦白地說,一個國家的電影好壞,除了取決于這個國家的國力以外,就要看導演了。我們國家真正算得上好導演的不多。我不敢保證這批孩子都是好導演,但是應該給他們機會。人人都應該獲得機會。記得有個人跟我說,原來古人舉過‘毛遂自薦的例子,說‘錐子放在兜里,總會露出尖來的,我說那你也得往兜里放啊!”
這批“第六代”導演拍出的電影會一下子打響嗎?
田壯壯微笑道:怕是不會有很轟動的效應。因為說到底這批片子走的不是商業片的路子,恐怕它們的觀眾只會限于某個層面。他們拍的不是純實驗電影,但也不屬于主流電影。而且是低成本,肯定會有很多的缺點。但是,他們的電影給我最深的印象是與生活特別的近。
在田壯壯幫助下將拍出的第二部電影是王小帥的《越南姑娘》。影片講述的是一座大都市中一群來自南方的打工妹打工仔的生活。片名叫“越南姑娘”,是因為有的姑娘進了發廊,老板為招徠生意謊稱她們是“越南姑娘”。王小帥并不是打工仔出身,但他自信能夠理解他們:“我們之間最深處的東西是共同的。以往人們在寫他們的時候,注重的都是他們生活上的困境。而我的片子里所表現的,不僅僅是對他們生活狀況的描寫,而且我要寫到他們的感情世界,生理上的躁動以及那種艱辛的生活也無法壓制的蓬勃的青春。
“以我自己來說,我最喜歡有創新的、特別怪的電影,比如日本的《羅生門》,法國、意大利的代表新浪潮的一些片子。當一個導演的最大魅力,就是你自己要說的東西能夠得到充分表達體現。我不愿去拍任何強加于我的我絕對不喜歡的東西。當然,絕對地表現自我在任何時候都會受到局限。我現在在拍電影的時候,也要特別考慮到觀眾的,爭取在表現個性與觀眾接受之間找到很好的結合點。
“我希望我的電影有很多觀眾,但是如果達不到我也只好不在乎。不過我覺得真正有品味有文化的好片子還是有觀眾的。我相信只要你有想法,而且是以一種正常人的心態去表達出來,觀眾會愛看的。
“現在這樣有田壯壯幫助,拍片覺得感覺好多了。不像以前自己干,不但錢少,而且不光是搞創作,還得又管錢,又管器材,現在都有人幫助管了,也正規,也輕松,不過也感覺片子就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了。因為你只完成了里面的一部分工序。”
“那么對于你,電影究竟意味著什么?”在采訪中,我問王小帥,也向路學長問過這樣的問題。
王小帥說:“你在拍電影之前,它折磨你,你不拍完就很難受。在拍完之后,這段情感,這段回憶就留在你的電影里了。所以電影就是對你的回憶中各個角落里的情感細胞的清掃劑。拍完了,你就真的可以往下走了。”
路學長說:“電影當然是你學的專業,你的飯碗。但是對于我來說,它意味著一個夢。我拍電影,有一種圓自己一個夢的感覺。”
那么田壯壯怎么看電影這個東西呢?他說:“這些年,中國的電影從規模、制作上來說,越來越走向成熟、精良。但是從純藝術的角度說,電影是退步了,而從電影工業上來說,它又是進步了。這就是電影的兩個方面。所以有時候我的心里也很矛盾,心里挺苦惱的……
“我覺得一個好導演,要有愛心,心胸要很博大,對社會對人生有一種真正的認識和理解,然后能夠用一種特殊的語言,也就是電影的語言來敘述……”
田壯壯也正在籌拍他自己的一部片子,內容是描寫藝人的生活。對于此片,他說得輕描淡寫:“拍著玩唄!”似乎對于幾年后復出所拍的第一部片子不太熱衷。
“那么你心中最想拍的電影是什么樣子的?”我問他。
“也很難說。它會使我從內心有一種真正的激動。很可能是跨越時空比較長的涵蓋一個歷史階段的那種故事。”